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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張光達
熱帶原始森林的漫游者,或(後)現代(跨)城市的抒情詩人1
——序林健文詩集《貓住在一座熱帶原始森林》
1.
The fundamental concept of intertextuality is that no text, much as
it might like to appear so, is original and unique-initself; rather
it is a tissue of inevitable, and to an extent unwitting,
references to and quotations from other texts. These in turn
condition its meaning; the text is an intervention in a cultural
system.
– Graham Allen, The Literary Encyclopedia, 2005.
林健文的詩,拼貼都市生活即景,觀察城市中的人物,生命的浮光掠影與文字符號的互文交錯,充滿後現代書寫的特徵。他在多首詩中透過詩敘述者的視角,觀察現實生活中的人情世故,每每有靈光閃現,出神的生命片段,觸動人心的感覺片刻,靜靜的描寫落實到現實生活的氛圍裡,若即若離,在電影散場後游走迷宮似的城市,夜夜做與現實不符稱的夢,兩個孤立的靈魂不見不散,記憶中狹窄的長廊裡,旋轉木馬轉遍城市的角落,與童話中的人魚不期而遇,一起呼吸新世紀人群的冷漠,或想像降落到一個流離的島,生活是無聊荒謬卻也充滿了憧憬妄念,這一切形成林健文詩語言一種迷人的後現代音色。
林健文詩語言的後現代風格,早在十年以前一首少作〈喝牛奶的狗〉中已經顯露無餘,雖然這本詩集沒選入這首詩作,但讀者不難注意到詩人後來多首詩中皆引用(或拼貼?)了這句詩(例子有〈午睡的八打靈。白沙羅紀事〉),表達一種互文性的關懷旨趣。2 這個互文手法也同樣出現在其他詩作中,無論是與他自己詩句的互文,與其他經典作品的互文,與其他電影文本的互文,皆透露出他詩句中大量互文的別有用心。所謂互文,意指作者將其他的文字借用和轉譯到創作之中,或者讀者在閱讀時參照其他的文本。互文性一詞在一九六六年由後結構主義學者Julia Kristeva首次提出,其思維源自巴赫汀所謂“眾聲喧嘩”的理論,認為任何文本的意義來自於此文本與其他文本互相牽涉映照的過程中產生,因此任何文本都可以不同程度地互涉其他文本,並且與其他文本產生對話衍生意義,這個文學觀念後經多位評論家不斷引用,從忠實地遵照Kristeva的原意,發展到後來將它當作是“引喻”和“影響”的說法。
從這個角度來說,林健文詩中大量的互文性,基本上是詩人與其他文本想像的對話,在這個文本與那個文本間,透過彼此的引用和影響,衍生出許多隱藏在文本之內、之間、之外的聲音,試探思索一種生命偶然與現實生活必然的對照/辯證,引發讀者一種跨文本的多層次想像。透過想像的互文與互文的想像,透過充滿後現代書寫的語調氣氛,詩敘述者往往藉描寫都市生活中的生命片段與奇跡般的相遇,一些神秘難測的情節、迷離難解的情緒,在在透露出他詩文本中互文的精神源頭,即村上春樹的小說、幾米的畫對詩人書寫的深刻影響。詩作〈因為,卡夫卡。在海邊〉題目明顯襲自村上春樹的小說《海邊的卡夫卡》,如同村上春樹在中文版的序言夫子自道:“在這部作品中我想寫一個少年的故事。所以想寫少年,是因為他們還是‘可變’的存在,他們的靈魂仍處於綿軟狀態而未固定於一個方向,他們身上類似價值觀和生活方式那樣的因素尚未牢固確立。然而他們的身體正以迅猛的速度趨向成熟,他們的精神在無邊的荒野中摸索自由、困惑和猶豫。……無論怎麼看──在日本也好或許在中國也好──都很難說是平均線上的十五歲少年形象。儘管如此,我還是認為田村卡夫卡君的許多部分是我、又同時是你。”3 小說中充分展現村上春樹的書寫魅力,即對自由的嚮往,充滿哲理的對生命的探索及追問,充滿魔幻色彩的想像力。林健文的詩即在這個互文的基礎上開展,詩敘述者“我”或“男孩”也以村上書中的少年作為雛型,“無法尋獲一種叫自由的食物”,“等待你回家的步伐”,不同的是這一回詩敘述者不在日本,也不在中國,而是“半島的夢境”,林健文把場景搬移來馬來西亞半島,探討他念茲在茲、最熟悉最切身的地理位置,寫了個馬來半島(詩)版本的《海邊的卡夫卡》。在另一首詩作〈春樹式〉中,林健文幾乎以致敬的方式告示他對村上春樹的迷戀:“你絕對需要對號入座”,尤其詩句中大量引用或挪用村上春樹的小說題目,甚至詩中幾乎每一行每一句皆有來歷,無論是對村上小說中人事物的拼貼:羊男、1973年的彈珠玩具、發條鳥、世界末日、冷酷異境、爵士音樂唱片、意大利麵等等,或以互文的方式改寫村上小說中一些名句和意象,其他詩作如〈一九七三年的電子郵件〉概念或得自村上小說《一九七三年的彈珠玩具》、〈國境之北。世界邊緣〉或可與村上小說《國境之南,太陽之西》及《邊境。近境》對照互文。村上春樹式的氣氛經營鋪陳,整體表現在小說中的後現代、超現實、魔幻寫實的語言風格,而在林健文上述詩作的字裡行間,則更多流露出都市空間的淒迷輕盈基調、後現代魔幻現實般的冷凝異境/意境,這一切在在顯示林健文深得春樹式糅合現實細節與幻想意念的書寫況味,少有其他馬華詩人書寫都市題材滿佈陰鬱沉重的文字氣息。
林健文的詩文本內,除了與村上春樹的小說敘述產生互文,也與不同類型的文本如幾米的畫作、繪本產生互文,形成跨藝術文本彼此鑲嵌的對話,交織許多隱藏在文本之間的聲音,引發讀者的互文想像,例子有〈誤解〉、〈遇見〉、〈幻覺〉、〈午夜唱歌的幽靈〉等詩。這些詩作
是詩人以敏銳的心靈書寫都會中城市人的心情故事,類似幾米的繪本,以無數個巧合和意外的錯過,編織城市人的內心情感世界,不斷擦身而過無法相遇卻又在城市裡展開無止盡的追尋,一種有點虛幻卻又帶給人很多想像空間的意境,對生活的省思,對生命的體悟,皆籠罩在淡淡的哀傷喜悅、疏離的情感無奈宿命,刺激著讀者的想像畫面。林健文巧妙機智的引用了幾米這些夢幻的視覺元素、想像空隙的構圖,來經營他對都市生活的觀察與體驗。因此林健文的詩作雖然屬於單一文本,但詩中互文的想像交織,使得這個單一文本內出現跨藝術互文的異質聲音,提供多層次的閱讀感受和歧義。
如同臺灣學者劉紀蕙在討論“跨藝術互文”的一篇論文中所說:“跨藝術互文中鑲嵌的是另一種藝術形式的文本。這種‘鑲嵌文本’是隱藏在文本背面的,因為跨藝術互文無法如實引用不同藝術形式的原典……另一套隱藏的文化系統與符號系統會透過這個異質文本被牽引出來。”4 在這裡幾米的畫作、繪本屬於另一種藝術形式的文本,林健文透過詩文本與幾米作品的跨藝術互文,藉之與詩文本聯繫對照,產生想像的對話、多元的聲音,往往能夠以一種心靈的筆調,寫下他觸動人心的城市人的心情故事。
2.
To distinguish between postmodernity and ostmodernism,
the former means "the designation of a social and philosophical
period or 'condition'", specifically the period or "condition" in
which we now live, and the latter associates with cultural
expressions of various sorts, including "architecture,
literature,
photography, film, painting, video, dance, music" and so on.
– Linda Hutcheon, The Politics of Postmodenism, 1989.
〈貓住在一座熱帶原始森林〉一詩中,林健文透過敘述者的敘事經驗,寫跨越北京和吉隆坡兩座城市的感受:“北京和吉隆坡同時/讓步行過王府井、茨廠街的游客覺得/世界慢慢從旋轉的地球儀上變小”。這個跨界跨國移動所形成的比較文化現象,在晚近的文化理論中,經常與疆界的跨越流動相提並論,形成一種新的全球秩序與互動關係,時空壓縮timespace compression)更造成前所未有的改變跨國文化形式,因此在全球化的有利條件下,資訊、媒體、消費與技術得以大量流通,帶給國與國之間的文化交流許多方便,但由此也製造出不少嚴重的社會、生態與地理環境發展不均遭受侵蝕的狀況問題。“後現代”postmodernity)或曰“後現代情境”(postmodern condition)是在這樣的狀況下,主體面向世界,產生出以地方為主的認同,以及族群多元文化主義的關懷,並立足於全球與在地,對傳統與現代、主流與弱勢、物質與精神等身份屬性的思考和協商。林健文的這首詩〈貓住在一座熱帶原始森林〉必須被置放在這個後現代性的角度來審視,才能理解其中的微言大義。首先我們讀到詩中人跨越在兩座城市之間,視察兩個地方除了時間上同時進行,其他一切文化社會生活條件都是異多於同,然而詩人接下來第三節詩中卻用了一大段很長的篇幅,書寫這個貓居住的(馬來西亞)熱帶原始森林的歷史傳統記憶與現實生活困境。最後一節詩人再度思考跨國主體的時空壓縮與流動身份想像:“六小時飛行如換上一種/新鮮時空和國境外衣/再降落一個陌
生天氣和溫度的國界/拖著赤道痕跡的高跟鞋/走在相同膚色的森林/尋找一個開啟未來世界的密碼、鎖匙/尋找一頭童年夢中的山羊/在留下異國邊界軌跡的網路上徘徊/在和我相約的夢境裡重逢”,卻以“空氣持續保持濕熱的這個熱帶城市”、“似乎永遠屬於熱帶原始森林”的“貓”為敘述者的身份認同,產生出以地方為主的認同想像,是一種立足全球與在地的(後殖民)身份屬性的後現代性思考。
馬華寫作人普遍上對後現代性缺乏理解,他們往往把後現代性等同於後現代主義,多年以前我一篇討論馬華詩的後現代性的論文,就有人誤讀誤解為討論馬華後現代主義詩,而質問我所引用的馬華詩作究竟有多少篇屬於後現代主義,這些人對理論不求甚解的情況下,只一味對我的論文作出蓄意的批評,誠為憾事。這裡無法對兩者的差異作全面的析剔,只想作一個簡單的說明,所謂後現代性(也稱為“後現代情境”),與後現代主義不同,通常指的是出現於現代性“之後”的人類社會之經濟政治結構或文化情境。簡要來說,後現代性的社會結構有幾項特色,包括了全球化、消費主義、高科技、權威的瓦解以及知識的商品化。而後現代主義由文學作品風格的角度來看,多局限於文學思潮和文本風格的研究,1980年代之前幾乎等同於文學作品中的“解構”、“後設”、“拼貼”、“戲仿”、“歧義”等語言特色,1980年代在布希亞、李歐塔、詹明信、哈維、奧康納等理論家的論述影響之下,後現代主義和後現代性被界分出來,但也有重叠之處,這時期文學作品中的後現代主義開始注重後現代性關切的議題,如“擬像”、“懷舊”、“商品化”、“地方感”、“去中心”、“主體性”、“通俗文化”等等。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林健文的詩作,第一段提及的互文性,即詩人與自己文本的互文(喝牛奶的狗),詩人與其他詩人文本的互文(夏宇的詩句、呂育陶的詩句),詩人與其他文類的互文(村上春樹的小說),詩人跨藝術互文中異質文本的鑲嵌或對話(幾米的繪本、蔡明亮的影片、童話故事),運用這些文本概念的互涉,精彩的呈現詩作的藝術形式與美學思考,可以具體被歸劃入後現代主義的書寫風格。而上述提到的詩作〈貓住在一座熱帶原始森林〉,其中詩人對跨國主體的想像、時空壓縮產生流動的疆界、以在地或地方為主的認同、立足全球與在地的差異視域,很敏銳的表達出詩人身處其中的矛盾複雜心境,充分顯露詩人的後現代性思考。
林健文運用了一些後現代的書寫手法,表面上看是在玩弄互文、拼貼、嬉戲、擬仿,比如他大部分的“社會詩”或“政治詩”(〈腹語術〉、〈星期六的晚上仍舊無法脫下黃色襪子和衣物〉、〈在魚骸上刻骨〉、〈晚間新聞〉、〈是非題〉、〈填充〉,以及集大成的長詩〈在我們和萬能的想像王國〉),然而他的文本的挑戰性正在於他把這些後現代的手法呈現在我們面前,但是他詩作所帶動的情感,又不見得是後現代主義常見的無厘頭游戲狀況。以“後設”、“解構”或後現代的文本政治姿態來書寫政治詩,批判政治現實的荒唐暴行、不公不義的一面,在這方面來說,馬華詩人呂育陶已經作出了很精彩的示範。林健文是否能在形式的變化上,加入一些“別的”東西,在後設、解構、互文等的敘述形式上借力打力,進一步思考問題。他在詩中頻頻對現實、生命、記憶的觀察省思,可以擺脫掉玩弄後設手法流於形式化的匠氣,而他對往時往事的追記,汲汲書寫一種生活與意義網絡的觀物方法,以及其詩語言所掩映的文化政治的迫切關懷,在馬華後現代性中尋找自我或眾多歷史事物失落的面貌,別有深意。我覺得最值得注意的一點,是林健文如何把他的後現代風格書寫,與他的後現代性思考,並行展現於詩中的主體認同與情感,這份情感認同與現實生活的困境/語境息息相關,雖然在後現代的現實中已經沒有完美固定的身份認同是基本的共識,但林健文猶自透過詩來表現後現代生活的失落或失意中,一些憧憬的必要、一點真情的堅持、一份錯過/失落的歷史感的追記,展露出詩人書寫的誠意與執念。比如〈旋轉木馬的終端。摩天輪的邊緣〉一詩中,詩人“登上一個巨大的摩天輪/如時鐘旋轉/1rpm的速度讓我逐漸遠離地球/邊緣的生命在淡薄的空氣中/和無形的電波結合成/思念,假如只是偶爾發射的感覺/愛,在地球的表面還是漂蕩/在空氣裡?”,明知道這個時代生活中“醞釀不出永恆的愛”、“穿梭在兩個不同國度的夢”,在這個後現代性的文明城市中,冰冷的地鐵已經置換了童年的木馬和摩天輪,如詩人題目所說的“旋轉木馬(童年)的終端(終點、終站),摩天輪(命運)的邊緣(穿梭不同國度、跨越邊界)”,生命最終只能毫無選擇地快速老去,詩人面對“從童年到老去/快速捲過生命的膠片”,汲汲尋找一份“單純的愛”,相信“愛情永遠不會過時”,憧憬“刻上永恆的誓言/唱成不變的戀曲”,這些都是詩人對愛對真情的堅持執著,童年的旋轉木馬和開動命運齒輪的摩天輪成了詩人的“託寓”(allegory)。這裡所謂的“託寓”,指的是詩作(文學作品)中與字面義(literal)對立的精神層面,比如木馬和摩天輪如果就字面義來說,就只是單純的解讀為具象的真物指涉,但是以託寓的面向來說,木馬和摩天輪在林健文這首詩中就不再單純的視為字面指涉的意義,它在詩文本中的上下文中,含有影射詩人對命運與愛情的觀點,透過辯證的敘事手法與方式,企圖將隱抑抽像的部分(生命、命運、生活、愛情等)加以具體呈現出來。詩人於詩最後三句樂觀地這樣堅持
:“愛,只是快樂的迴轉游戲/永遠沒有邊緣/也沒有終點”,相信和強調“愛情永遠不會過時”。李歐梵曾經在一篇討論後現代性的文章裡說:“當我們身處所謂後現代社會之中,理論上講絕對無法避免全球性資本主義的影響,但是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卻可以感受到某種哪怕是極微小、片面,甚至於瞬間即逝的真實感,我想,也許正是因為抓住了這些真實感,我們才最終得以生存下去。”5
誠哉斯言,就是因為保有這份堅持執著和體會感受,林健文能夠抓住已流逝的童年記憶和命運邊緣的一份真實感,並堅持將這一份真實感納入生命愛情的面向來思考,讓他最終得以面向生活,“以光速重複生命的精彩”。
3.
Empathy is the nature of the intoxication to which the
flaneur abandons himself in the crowd. He...enjoys the
incomparable privilege of being himself and someone else as he sees
fit. Like a roving soul in search of a body, he enters another
person whenever he wishes.
– Walter Benjamin, Charles Baudelaire: A lyric poet in the era of
high capitalism, 1937-38. The (post)modern flaneur can equally well
recognize the real, as well as supposed, character of the city's
threats,
intimidations, menaces or simply challenges to free access.
– Chris Jenks, Visual Culture, 1995.
上述提到,在現今這個資訊、技術、消費與資本等面向都已經跨國化和全球化的時代,雖然提供了很多方便,但同時也製造不少嚴重的社會發展和生態環境問題。是在這一個面向上,生活於其中的人,面對全球勢力、商業機制、生活時尚逐漸滲透進國家的地理疆界,顯現多元文化主義的對話與協商,遂產生傳統與現代、物質與精神、科學與人文等封閉性二元對立思考的動搖及解除。後現代性便在這樣的狀況下,主體以“全球化的文化經濟”(global cultural economy, Arjun Appardurai語),一方面樂觀期待國家疆界鬆動後的開放契機,另一方面也警覺後殖民情境所潛伏的同質化趨勢與認同危機,因此引發了以地方為主的身份認同的增強,浮現了地方文化抵抗的轉向。林健文詩集《貓住在一座熱帶原始森林》裡頭出沒的“貓”和一座“熱帶原始森林”的關係/身份,未嘗不可作如是觀?但是在我們思考詩中的跨國跨界(吉隆坡-北京)之行時,我們必須以更謹慎辯證的方式來處理後現代主體面對“全球”與“地方”的複雜矛盾心態。詩人面對全球化的後現代情境與地方文化歷史記憶的失落流逝,使他無可避免地產生文化認同焦慮和身份屬性危機,這股焦慮感或挫折感讓林健文寫下如此憂心忡忡的句子:“我已選擇性強迫自己/不在這裡尋覓任何關於/國土的記憶文本”(〈疾走邊界〉)。
無可否認的〈疾走邊界〉是林健文這本詩集中非常難得、寫得很精彩的一首好詩,表現出詩人高度的個人自覺與敏銳的生活省思。這首詩中寫的是跨越邊界的故事,詩敘述者走入國土的邊界,詩句中一些跡象顯示這個邊界極有可能是馬泰邊界?讓那些歷史上曾經奮鬥的人民留守這個後殖民時期的馬共避難所?身份認同上無限尷尬猶如這個混雜不明的邊界地帶。無論這個真實物質的地理邊界為何,如果以託寓的面向來思考詩人的疾走邊界,這首詩的“邊界”處處隱含著豐富的象徵意義,我認為這個邊界其實混融了詩人的真實地理邊界敘事與文本建構的邊界想像,詩人藉此一邊界敘事的游移與越界行動暗示後現代或後殖民時期主體身份的追認/再確認(recognition),以及替一些在歷史上被遺忘或失落個體身份的歷史主體發聲宣示一種“敘述的權利”(the
right to
narrate)。游走邊界的詩人(敘述者)看到的是後現代時期(後殖民)的全球同質化與全球在地化,兩組文化差異現象相互滲透混雜,詩人為再確認和追記歷史主體性而提出一連串的省思。面對全球消費機制與在地性生活慣習兩組意象並置或混雜交織,一邊是廣告牌、便利店、公共電話亭、臺上演出的女人、口香糖、避孕套、手機、吉蒂、賓館,另一邊是熱鬧的市集、街邊擺賣的芒果、榴、大象在路上、巫裔麵條攤子、熟悉的語言、記憶,這些種種不協調的混雜身份、文化語境全搭配在一邊界的故事場景裡,顯示詩人對其自身的後現代或後殖民情境的深刻感知,有意藉一邊界想像來試圖確認/認同歷史主體與世界的關係。第一節的〈和鳥類的關係〉充滿反諷,本來鳥類的飛行如同跨界疾走的詩人,是全球化時代人類最嚮往的沒有國界自由穿梭的象徵,而詩最後三句:“而鳥,起飛的同時/卻被無知的人們/吞噬。”,徹底摧毀了人們憧憬自由平等的美好前景,暗示全球化所引發的全球同質化將帶來文化認同危機。第三節的〈和語言無關〉其實書寫有關的是歷史,和現實政治體制結構有關的身份屬性壓迫。〈疾走邊界〉一詩不是向讀者敘說一則客觀穩定的邊界故事,而是詩人企圖以
一個邊界觀察者的認同思考並見證歷史變遷的面貌,重新喚起結合主體經驗與歷史敘事的多重聲音。林健文寫得最好的詩作,詩敘述者大部分時間都在游走,無論是在邊界游走(〈疾走邊界〉),或是在跨國城市中游走(〈貓住在一座熱帶原始森林〉、〈國境之北。世界邊緣〉)
,或是在愛情邊緣游走(〈遇見〉、〈蘇拉威西女子〉、〈偶然想起貓〉),或在城市生活中游走(〈午睡的八打靈。白沙羅紀事〉、〈以北有詩。人〉),或是在歷史想像中游走(〈山瘟〉)等等,俱體現了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筆下的漫游者(flaneur)姿態。因為不甘心歷史記憶的逐漸遺忘流失,憂慮忡忡身份屬性的失落或變質,林健文在城市中、跨國跨界中、國家的邊界中,一遍又一遍的引領我們進入他的“漫游”世界/視界。
“漫游者”這個詞,首見於波特萊爾(Charles-Pierre
Baudelaire)的〈現代畫家〉一文。波特萊爾認為漫游者是現代文化與藝術中的英雄人物,因為漫游者既身處社會群眾之間,卻又能以抽離的姿態旁觀世事。後來本雅明在研究波特萊爾的著作中,將“漫游”這個概念發展成一個很重要的理論。他認為波希米亞的無產階級者,在街頭漫無目的地閑逛,因為“漫游者”在都市中的邊緣位置,因此本雅明重新賦予城市中的“漫游者”以積極的意義,認為他們是新興都市中
的觀察者,可以透過他們以一種如游客或旁觀者的抽離視角,預見一些中產階級外的新潮流、新價值觀誕生。他們雖然生活在大城市的商品消費機制當中,卻有意識的把自己放置在都市的邊緣,脫離資本主義的生產情境的漫游者,經過他們的眼睛,城市中被忽略、隱匿的側面及背影得以窺見。所以本雅明將史家或詩人的工作比喻為一個在歷史廢墟般的城市裡撿拾垃圾的人(rag
picker),賦予撿拾垃圾一種革命性的意義,並指出詩人要向漫游者學習,從垃圾堆中找出隱而不彰的歷史碎片,將這些斷裂碎片重新縫補,有如在解構中找出新的建構原則。6從這
個角度來說,林健文書寫城市生活和歷史記憶的詩,敘述者總是以一個漫游者的姿態來體驗城市生活,首先他很少在意都市中的商品消費和流行時尚,大多數時候他的眼光所觀察到的是城市中的人民起居生活,歷史地景面貌的流變,城市中被壓迫者或邊緣人的沉默處境。如同〈疾走邊界〉中的敘述者在邊界游走,出沒於面貌模糊的廣大群眾之中,試圖藉一個邊界城鎮的地景與歷史政治的斷裂碎片,來激發主體的文化認同與歷史意識的反省,從中得以重建邊界歷史的主體性。
另外一首詩〈午睡的八打靈。白沙羅紀事〉,詩人靜靜的觀察這個城市的起居生活,及時代變遷的種種跡象,在〈以北有詩。人〉中詩人書寫面貌模糊的人群和歷史的無力感:“還是週末大家無聊/被推向這個城市的,以北/一路被遺棄的曠場街道人群/歷史被時間重重壓在/凝固的水泥裡面/無法出土,無法掉落”,這個城市觀察者的漫游詩人,其實對城市的感受比任何人更加敏銳熱情,對城市的歷史記憶比任何人更加深入思考:“許多事情是虛假的/真實/你詩句裡最真切的句子/總在午夜完成/你的影子遺留在這城市某座商場,mamak檔,地鐵站/行人偶爾拾起/丟在垃圾桶裡的/寂寞,是你刻意遺棄的/那個下午從水壩帶回來的/記憶,是不是沒有人見過它會慢慢/消失在故事裡”。這幾首詩與本雅明筆下的城市詩人和漫游者的觀物心態若合符節,〈疾走邊界〉主要表現在自我邊緣化的位置上來思考歷史主體性,〈午睡的八打靈。白沙羅紀事〉等詩則深入觀察城市中的歷史碎片,將這些散失或碎裂的歷史文化,藉詩句的現實生活片段/片斷形式,一一組織或縫補起來,讓讀者重新追記和確認。林健文筆下大量出現的陌生的路人、演出後下臺的女人、麵攤的巫裔他者、蘇拉威西女子、土長的山番、白沙羅衛星市的人民,詩中的敘述者頻頻探觸或召喚每個城市主體的心靈意識。一如本雅明對漫游者作為社會觀察者所展現的行動關懷,詩人必須擁有比現實社會中一般城市人更強的感應力,才能夠隨時觀閱社會城市中的客體或他者,以主體意識或想像“進入”社會中這一群面貌模糊、隱匿或邊緣的角色。
我以為林健文的詩表現了這些特徵:互文性、後現代性、漫游。他詩裡行間充滿的大量互文,顯而易見,給詩文本的敘事留下很多趣味和回味的空間。他詩中後現代性的省思與後現代主義風格的交錯,極其耐讀,但我以為主義無論是實驗技法或是熟能生巧的應用,皆難有大破大立的格局,在這一點上,後現代性的生活情感與生命實相這部分的觀察省思,可以多加發揮。他的詩敘述者的城市觀察者姿態和行動關懷,皆令人聯想到本雅明的漫游者,雖然兩者的時代語境是如此的不同,但是與本雅明筆下的城市抒情詩人和漫游者的觀物心態若合符節,詩人觀閱城市中的歷史碎片,將這些散失或碎裂的歷史文化,藉詩句的現實生活片段/片斷形式,一一組織或縫補起來,讓讀者重新追記和確認,最為令人動容。《貓住在一座熱帶原始森林》是林健文第一本詩集,這本詩集中的詩作,再加上沒有收入的南洋詩系列佳作,總體來說,他深厚的潛力,已經顯露無餘,不容忽視。
2009年5月28日
1 這個句子的概念當然來自本雅明論波特萊爾作品的書名“Charles Baudelaire: A lyric poet
in the era of high capitalism”。
2 我在一九九八年發表了一篇評論,以大專生詩作中的城市主題和語言文字作為論述對象,其中論林健文詩〈喝牛奶的狗〉中的一段文字:“以住在都市中‘我’觀察周圍事物,這些事情都是日常普通的景象,作者就把他的所見所思寫入詩中,造成了詩的平靜冷凝接近無深度無感情的語言文字,很接近晚近的後現代語言。”見〈思想佔領一座城市──淺談大專詩作中的城市主題〉,《星洲日報.文藝春秋》(11/1/1998)。
3 村上春樹中文版序文見賴明珠譯《海邊的卡夫卡》(上、下集)(臺北:時報出版社,2003)。
4 劉紀蕙〈跨藝術互文改寫的中國向度──綜合藝術形式中的女性空間與藝術家自我定位/研究成果報告〉,網址:http://www.srcs.nctu.edu.tw/joyceliu/lac/report94-95.htm。
5 李歐梵〈當代中國文化的現代性和後現代性〉,《未完成的現代性》(北京:北京大學出版
社,2005),頁107。
6 中文譯本可參考本雅明著,張旭東、魏文生譯《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論波特萊爾》(臺北:臉譜出版,2002)。
.序/張光達
.試讀一:貓住在一座熱帶原始森林
.試讀二:迴轉木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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