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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新書:溫祥英小說集《清教徒》  ◎  翎龍
有人出版品專區 2009-10-29 11:2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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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清教徒的自畫像
⊙黃錦樹(國立台灣暨南大學中文系教授)

從二○○五年迄今,溫祥英小說的題材最大的關注還是:成長、青春情事;及“頹廢生活”:外遇、尋芳均輔以相當數量的類似經驗細節。或者說,都藉由一個類似的自傳聲音來講述。兩年多裡,共十篇,其中有六篇收入本集子,即〈目標〉〈目標Ⅱ〉(2005)、〈唔知羞〉(2006)、〈清教徒〉(2006)、〈賣〉(2006)、〈尋牛記〉(2006)。其中〈唔知羞〉、〈清教徒〉因細節飽滿、文字細密,堪稱是最有份量的兩篇。這兩篇成長小說自成一組,和其早期作品〈自畫像〉有著明顯的意義關涉;〈目標〉、〈賣〉、〈尋牛記〉、〈有佣代勞〉可歸為一組,結合寫於九○年代初的兩篇(〈閃入那扉窗〉和〈Noo Duit Gang〉)及重見於《溫祥英短篇》的早年作品〈瑪格烈〉,關於頹廢生活。本文關注的是,溫祥英的寫作行為(作為一種社會象徵行為)和他自訂的兩個關鍵詞清教徒自畫像的關聯是怎樣的。

自畫像
就從〈清教徒〉談起。這大概是作者迄今為止自傳性材料用得最充份、最切要的一篇,而且結構完整,堪為典範。第一句話:“從前有個裁縫的兒子。”借用童話式的開場,非常貼切,讓這樣的故事有一種亙古的、開天闢地的感覺。接著插入挑農產品來賣的“蛋家阿婆”(十九世紀末南來華人新移民)叫主人公“華華仔”,因其土生土長之故。換言之,是篇新土生華人的成長故事。夾雜著方言土語,道
地的南洋風味,羅惹叻沙肉骨茶。

接著插入日本侵佔時逃難“走難時,媽媽背著,從山上滾落霹靂河上流,……”及患瘧疾、在小溪玩水、三粒星等細節。歷史如流水。一個時代的集體記憶,電影畫面般緩緩展開。

借“振順哥”之口介紹主人公父母的背景,父親是裁縫師父(其他篇小說裡常提到的“榮伯”)。一個鮮活的細節、在這篇敘事裡非常關鍵:“華華仔玩針車,就給針插入手指公。”血淋淋的印象,疼痛感,最刻骨銘心的長期記憶。那是成長的儀式,如同割禮,但施之於探索自己世界的手,那也是將來握筆的手。

接著“ 裁縫要他繼承衣缽。” 但當然沒成功, 否則本文將是“一個裁縫的自畫像”。送去英校,回憶小學生活,初次遺精。小學檢定考、“做牙”、讀英詩、《英國文學入門》、童謠、中國民間故事(最早的文學啟蒙)、中學上母語班,聽李大傻講古、讀武俠小說、初戀(標明出處的剪貼一段〈自畫像〉文字)……初級文憑考試,與舅父看興都片,一個心儀的女孩叫阿梅(那是〈昨日.今天〉全篇的著點……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房間,“裁縫不再出租樓上房間,華華仔有了自己的天地。”嘗試寫作,在《建國》學生園地和《蕉風》上發表文章,受左傾的老師戴潤霖影響,參與歌詠、寫詩抗議挖錫鐵船、遍讀從英國十九世紀文學、狄更斯迄普希金、巴金的作品、受勞倫斯“原始衝動”觀影響。這些和文學啟蒙有關的種種,較完整的呈現於〈更深入自己〉
(收於《半閑文藝》)。兩相對照,可以發現前述小說中的細節,基本上都是紀實(連發表園地和篇名都一樣)。因此可以說這小說或許不只是藉用自傳、回憶錄的手法而已,而是有意以限制虛構的文學手法寫成的自傳,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一幅延伸的自畫像。

小說最後一節結束於一場失敗的嫖妓(早洩之故),整個成長啟蒙(文學與性)的儀式就在那挫敗中完成。青春戀情與尋歡兩個母題在這裡被統一了起來。同樣重要的是,點出了罪惡感的起源。小說的最後一句話:“雖然他一身白衣白褲,華華仔卻覺得全身都骯骯髒髒,不配為人師表。”這句話在童話的末尾,欲望甦醒後繼之以罪疚感,而那關聯
著主人公的社會身分(社會角色):“為人師表”,相對於那勾勒了作者文學核心母題的少作〈自畫像〉(寫年輕時站在審美距離外對女人女神般的憧憬戀慕,年歲大時轉為對肉體的淫念凝視),這顯然是完整得多的自畫像。或者可以說,作者寫下的一切都是他的自畫像,不斷變換的面具自我(persona ego)。

〈唔知羞〉同樣以“童年往事”的方式呈現,很有技巧的寫出日本手之下一般華人的生存狀態,堪稱馬華文學相關題材的經典之作。小說以“想起來,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本公仔書。還有阿喜、阿愁兩兄弟的見聞。”一喜一愁,不言而喻。接著用兩段媽媽說的話(如同畫外音)概括敘事者一家人的經歷。然後鏡頭拉近,諸多瑣碎親切的小插曲之後,寫童年玩伴間的遊戲,射木槍、打陀螺,宛如太平時代。最後再聚焦在似乎是抗日宣傳品“描繪出日本兵殘酷行為”的公仔書:砍頭、刺殺嬰孩,“以刺刀插入孕婦的大肚腩”。但小孩最感興趣的是女人的乳房和陰毛,不識愁滋味。敘事者的親身見聞呢?也不像凶神惡煞。就像一般人。但這篇小說最精彩的卻是這麼一個荒誕寫實畫面,“阿喜、阿愁兩兄弟的見聞”:

那女人蹲在馬桶上,那男的,就蹲在廁所外的地上,廁所門大大的開著,兩人就有一句沒一句的交談著。咦,看著那一條一條黑褐色,腊腸似的東西跌落到屎坑裡,想起也使人作嘔。

劇中小孩無法理解,直率的發了個道德判斷:“日本鬼唔知羞。”她是被監視的慰安婦嗎?是個被徵用的歡場女子?能如此坦然、如此毫無隱私的被觀看,兩者間的權力關係一定非比尋常,而這樣的女人也一定陷於一種非常情境。小說的長處在於不說破,但這畫面一定令讀者印象深刻。見微知著,“日本鬼唔知羞”的道德判斷也意味深長。

阿梅們
如果以〈自畫像〉(距離外的戀慕,聖潔化、審美化愛的對象)和〈瑪格烈〉(犯禁的愛)為兩個基本型,一度被命題為〈自畫像Ⅱ〉的〈昨日.今天〉卻和〈瑪格烈〉有著相似的結構。〈昨日.今天〉以妻和初戀情人梅(作者幾乎寫了一輩子、呼喚了一輩子的永恆少女,女神)交錯疊印,虛(幻影)實(實體)對照。既是今昔的對照,也是理想(永恆美好的)與現實(老去的黃臉婆)的對照,一如〈瑪格烈〉,寫有婦之夫溫喝酒尋歡解悶,對歡場女子瑪格烈動情的經過,間中亦步亦趨的穿插妻子與孩子的畫面,呈現外遇之愛的渴求與疚罪感之間的拉鋸(小說主人公說:“我不能愛妳”),確實近乎清教徒的道德自律與欲望之間的張力。

但〈瑪格烈〉之於〈Noo Duit Gang〉〈閃入那扉窗〉,就如同〈自畫像〉之於〈清教徒〉。〈閃入那扉窗〉也有一句連結〈瑪格烈〉:“在老虎吧,他認識了瑪格烈,在她身上花費了許多幻想,最後發現她原來染了滿身毒。”

它們即使不是三部曲,也是同一旋律的三個樂章。從主題的發展來看,〈瑪格烈〉只是個開端,隨即摧折,故事沒有繼續發展。它的發展形式將是〈閃入那扉窗〉或〈Noo Duit Gang〉。兩篇都是華裔小知識分子和舞女的一段情,是真情而非假意──都花了大篇幅寫男主人公如少男般熱戀的狀態:一再的造訪、等待、窺伺、跟蹤、纏綿床褥。〈閃〉
以男女間討論為他生個孩子始(因為“那個”沒來),領養別人孩子終,“心扉”開了又關上,戀情無疾而終。兩篇似乎都在探討與歡場女子的婚外情的可能及其幻滅。關鍵不止在於男人經濟負擔不起,心理的負擔也是個問題:“他只是不能一個人同時愛上兩個女人:他不能分身。又為這冥想感到慚愧。”〈瑪格烈〉“我不能愛妳”的聲音又重現了。在〈Noo〉裡,故事同樣結束於男主人公的無能,女主人公以
“我不做,誰來養活我呢?”否絕了男主人公無理的佔有欲。

兩篇有兩個重大的差別, 一是男主人公的刻劃。〈NOO〉男主人公的身世細節少一些,只有末尾來這麼一段:“年輕時,他自鳴清高,有所為,有所不為。……”三百來字的一段,因此形象顯得有點抽象。〈閃〉多一些,花了上千字刻畫他在華社的邊緣地位(是個受英文教育的“華華仔”),寫從他的位置對華社的愚庸做憤世嫉俗的批判,以合理化他理想挫敗後在女人身上尋找慰藉。

另一個重要的差別在於對女主人公的刻劃。

佳作〈Noo〉開篇數頁極具功力,大篇幅從女主人公的一個動作(番婆蹲)寫起,那令男主人公覺得嘔心,“她蹲著的姿勢,卻給他一個錯覺,以為她一生下來就這樣蹲著。蹲到現在、蹲到未來,一生一世都沒有站起來或是坐下來的機會。”男人的鄙視目光把她化為一尊卑賤的雕像,把她的不幸本質化、永恆化。同時引出她可能的娘惹身世及階級,
結論是“他有種噁心,覺得她不配。覺得他倆之間,隔了整個文化,甚至整個世界。”華裔小知識分子的種族及階級傲慢。小說即以這麼一場心理劇開場。寫她洗浴、游泳、她的凝視與神態,繼之以全裸,邀他脫光衣服,共同參與一個祈福儀式:“把內衣褲脫下,往背後丟去,把霉運都丟去。”並囑咐:“不要回頭。”在這裡,把誘惑與神秘儀式結合,相當有力量的聯結情欲與自然(河流、裸身)、超自然(命
運之神)。而結尾也回到這個場景,儀式並沒有終結男主人公的鄙視,他的內心獨白:“……甚至愚蠢到跟她去浮羅的山洞,把內衣褲向背後丟棄。反而又像知識分子那樣,特意向後窺望,當做反抗。‘叫你不要回頭看,你卻偏偏回頭看,’她指責:‘不靈了。白白跑一趟。’”她的嗔言出現在他的內心裡,更讓我們看清楚,那個儀式同時是個愛的儀
式,赤裸裸回到初生狀態,把過去拋卻,再創一個未來。然而他早就背叛了,“隔了整個文化,隔了整個世界”(此話小說後文又重現)並非虛語。小說以這一儀式場景貫穿始終,頗具匠心。

值得玩味的是,兩篇小說間有若干細節是一樣的,譬如生孩子的話題。女主人公初遇男主人公時,謊稱自己已有兩個孩子,從而帶出生仔的話題。又如男的窮得連看戲都要她請,與及,最重要的,那個〈Noo〉中居於核心的儀式場景,在〈閃〉中只是一個二百餘字的完整段落。文字少得多,但主要的意思全包含在裡頭。因〈Noo〉晚於〈閃〉,
〈Noo〉中的重寫就可以看做是“榨盡最後一滴意義”的漂亮示範。但問題仍然在,重複的不只是這一個細節,如果把〈Noo〉當做〈閃〉的重寫,如此一來,〈閃〉就該被淘汰了,況且,執行同樣的儀式表示,夢納李和伊雯李即使不是同一個角色,也是同一種人(娘惹、底層階級)。而〈閃〉中的主人公唐是個峇峇,即使有著受教育與沒受教育的差別,說是“隔了整個文化,隔了整個世界”豈不是言重了?但〈閃〉並不是沒有它的長處,如前所述,它的男主人公較具體,全篇扣緊生仔展開,也有它的道理。因此在這裡,重複即使不是瑕疵,也是遺憾。

I ada target
從題材發展的角度來看,這一題材寫到〈Noo Duit Gang〉可以說是完成了(或說寫完了)。為甚麼對這樣的題材近乎耽溺的執著?是甚麼動力讓一個作家不斷在特定的獵場徘徊?那是否最接近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的欲望的核心?重出江湖後的兩篇〈目標〉寫喝酒、調情,一樣把文學和婚外情欲並列。敘事者談到(人生)目標時簡略的重述自己的
寫作經歷(在其他篇章將會見到或已讀過),“摸向你的乳房”隔幾行,有這麼一段文字讓敘事暫時癱瘓:

我不知如何繼續寫下去。念頭萌起,已有個多兩個禮拜了,總是不能或不願下筆。夜裡曾籌思、計劃、篩選,以致失眠了幾夜。現在重新拿來修修刪刪,也幾乎八年後了。寫作寫了近乎五十年,比起從理科轉文科還早,而轉科之後,攻讀了劍橋的、高級文憑的、大學的英國文學,甚至考獲了二等上的優等學位,到頭來還是不知怎樣寫。我沒有領悟和駕馭文字的天份,腦筋總是遲了別人幾步,更加上懶惰成性,難怪這十多年來,都是一片空白。

這裡頭的困境敘述和《半閑文藝》中的感慨吻合(不論語調還是內容),只是寫作資歷拉長至五十年,可以說是自傳我在發聲,在解釋寫作這目標何以變得可望而不可即。但沒有解釋他何以對這類題材著迷。我們不確定老作家這時候是否“更深入自己”了,或深入到何種境地,理論上作品即是見證。毋庸諱言,作者復出後的作品呈現出強烈的自傳欲望,譬如〈目標〉中的這個段落。然而這個自傳我有的話還是沒說出來,就因為這個論題是通向人性(《半閑文藝》一再強調的文學的心臟)的捷徑?

〈賣〉、〈尋牛記〉寫買春,風格轉向笑謔,同樣藉(偽)自傳的技術,寫老男人的情欲,摸奶或甚麼的。比較有趣的是文內文外的自傳我的澄清。譬如〈賣〉的一場床戲後,立即有一個段落,開頭是“以上很明顯是作者的杜撰:……”文外有〈關於〈賣〉〉,重申寫作者該“慈悲為懷”,翻譯成白話似乎是:該同情的理解妓女與嫖客。〈尋牛記〉一場床戲後,自傳我跳出來說:“我是寫小說的。也可能年紀大了,就像政治人物的新聞,都是(新街的)桃園隔籬──廣德(講德)。以上都是憑空杜撰的,是大男人對性的空想。”接下來引經據典寫女性與性,再用一些自傳性材料佐證作者和他姪女的世代性觀念已大不同云云,加插大段的英語。野馬一跑,小說在自傳我忙於辯解中不知伊於
胡底了。意猶未盡,文末還加了段〈關於〈尋牛記〉的文字〉,開頭“文學是非常個人的,不受規範的。……”接著提到大馬的道德警察、文字警察,顯然作者非常在意外界可能的道德批評(大概七○年代被道德警察圍剿的後遺症),因此越是這樣的題材越舉步維艱。但欲望和真理不同,它無法越辯越明。一旦寫了,就表示寫出來的欲望還是大於被警察抓的恐懼。一邊寫一邊意識到好似觸犯了社會禁忌,但越
是觸犯越想寫,或者說,越有書寫的快感。二者互為共謀。疚罪感的產生伴隨著快感的享用。這豈不是〈清教徒〉的最後情境(“雖然他一身白衣白褲,華華仔卻覺得全身都骯骯髒髒,不配為人師表。”)的重現。看來他的寫作始終伴隨著罪惡感,“給針插入手指公”的痛餘悸猶存?

序:清教徒的自畫像/黃錦樹
試讀:Noo Duit Gang

頁數 : 1 · 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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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則回應

温大哥新书出版!恭喜恭喜!
这封面实在棒!无论神韵、笔触,在在一流!
邡眉 [會員] 2009-10-29 @ 2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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