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部落

盧潔欣作品展

【縫】

我還在望著櫻花
　　　　　　　　－－《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樹

那些哀傷得要死的日子，午後加深
一圈越想思索
天空越是逐漸迷惑成葉縫
皺起一朵朵－－該如何準確地告訴你呢
我所不知曉的層折，
一朵雲的眉宇。
但詩自有它精確的意像
一線游移的柔指

總是溶化
緩緩湧向你　
數算
如此獨自寂靜。他如此撿視
誰將之錯置
入睡的姿勢稍為偏移
將永遠醒不回來

越趨行走，會越快步出森林
或將不斷發現森林加深？
我們只有佯裝成樹
竊竊私語

【躲進風裡的少年】

風並不大
剛剛足夠安置兩只相繼憂傷的耳朵
合身的溫柔
拒絕任何隱喻
在成長嘎然而止之前

像等待的誓言，
車子一輛
一輛被開走。這城市又長得更高一些
而我總是重復錯過，例如錯
過前生
他聽見列車
聲響稀稀落落
某部分不經意地沿路剝落
撫著生命的背脊溫暾並進，如一尾魚
日子潮濕，張望得發霉的窗
很瘦
每天食罐頭
歲月默默吞食歲月
吐出一地的牛奶。如此平臥
又睡去個世紀
或等候，
他會逐漸習慣成一尾魚，每一口呼
吸皆即將消逝於海中

只有專注地聆聽罷了啊
昨晚聽的音樂
靜默成一個孩子。噓──
不要驚醒
在停止成長之前
他端坐，小心翼翼挨前似乎
那就在隔壁的房間
觸摸
觸摸了一塊云
有人掩面躲進風里進入
一路的虛線

風鳴一朵一朵極致清晰
極致靜寥
直到不小心聽得深了
回音圈進我所僅剩餘的

【鱼语】

你慢慢地醒过来。

一种昏沉的光的折射正铺天盖地地降落在你身上，并缓缓穿越遥远而模糊的深邃湛蓝。你下意识地甩了甩有点沉重的头，要把某些青苔似的一股劲儿攀附在脑袋里的东西大力甩开。烦恼的事总是一团稠密的粘浆，乱七八糟地在脑内纠结成梦。喂我又梦见灾难蔓延。梦见慌张失措地逃跑。梦见譬如前世。梦见风光明媚的草原却梦见你死了。梦见你皱眉打着手势说别跟着我了。梦见你。我梦见你……过了许久，好像马奎斯的四年又十一个月零两天的漫长雨季，眼前的朦胧始要成形，扭抱成一块的曲线条渐渐舒展成清晰的画面。

此时你拼命想回忆起曾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又轻易地被所谓的过去迷惑起来，直到记忆电流似的窜进脑中，片段式的光影交叠晃现。

饭后你出外散步。最近的生活开始过得老实像饭厅墙上那具古钟，圆周式运作。清晨用过涂上花生酱的面包和美禄的早餐后匆匆上班，放工回家后又倒头大睡，说是要一并睡掉工作后失去的迷人的午觉。世界和你之间是枚忘记旋紧的螺丝，日子过得摇摇欲坠。你正在想，自己不能再如此纵容下去，必须作出适当的改变了。一辆灰色货车的煞车声就刺穿傍晚的宁静，你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已被一群人追赶着，也许人生正是如此莫名其妙，存在着使人无法拒绝的改变。你突然设想，自己是不是跑进了电影里的那使人难忘的一幕，拼命奔跑在深夜里的城市街道上，头也不回。在那急速后退并瞬间消失的巷弄里，你却忽然易感地觉得自己似乎也正在追逐着一些什么，如愈近遗失的自己，和风。因此你竟也莫名快乐起来，想起那曾张开双臂的如风少年。

当你跑到一条河流旁，你像早已预习般，不假思索地跳进河内。背后的怒骂声顿时迅速沉没，一股力量强烈地往上冲，冲过挣扎扭动的身体和脸颊，产生了很多泡泡。你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仿佛跌入没有任何光的陌生流动（喂，你可知道河口藏着那么一道呼唤）。声音稀薄地化开来，宛如隔了一个世纪之远。而你依稀记得，你就是这样昏睡了。

阳光竟将河底照射得异常明亮，神若自在的鱼群摆着尾游过你身边。

爸爸带着你到那座岛著名的水族馆时，有五层楼，你几乎把整个脸紧紧贴着玻璃窗前，注视着鱼儿们，因为你也深深觉得它们也正望着你。

你禁不住伸出双手，摸摸鱼。使尽力气却发现自己不断在拨动水。感受着水波来回流动的柔意，你开始向前缓缓移动。原来，原来你变成了一尾鱼，如一尾鱼般游了起来。你惊讶的口吐出了好几颗大泡泡。那是一种无形的力量毫不费力地托起了你的躯体，在水里，你能感觉自己渐渐恢复重量，你把它看作自己的真实存在。

你一直很喜欢被水包围的感觉。双手抱膝蹲坐在水的最底端，坐成一块石头，把自己想作衰弱得昏睡在一片湛蓝底下，就像被外面的世界遗弃了。世界寂静得只剩下自己，只为了自己而装置。在水里，不是最适合哭泣了吗，因为没有人会看见一滴眼泪。小时候，天空阴暗得随时要压下来时，你就飞快地跑到门外，挂在绳子上的衣服随风扬起时还微微擦过头顶。你闻到妈妈的洗衣粉的味道。当一滴一滴豆大的雨都打在身上每个兴奋得睁开的毛孔上，你觉得世界都充满了水和一个孤独的你。

世界终于变成只有水。你努力地划动着手和脚，游、游、游，一切都是自然的。你想起终于考完试那一年，你和朋友在充满氯的味道的泳池里不断来回游着，你只感觉你底心小心豢养的那尾鱼游了出来。你口中吐出的每一颗气泡，好像在和并行的鱼对话。喂，你的前世大概就是一尾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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