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部落

羅成毅作品展

【我們努力超越庸俗】

我們躡著腳
耳朵貼向牆面
傾聽隔壁有無相近的
心的頻率 在策動我們
排練已久但因敵方過分
強大而被十三次悄悄延緩（敵人無處不在）的那場神秘革命
渴望有伴而心安
我們並不孤獨但我們
從不先開口 我們不開口

我們努力超越庸俗
我們推崇簡約主義、六十年代、作者論
我們讀雜誌我們讀
牛奶和奶油
我們結伴看非主流電影
因為害怕凍死在電影院裡沒人發現所以
我們結伴看電影
我們反復輕吟詩句：
“把酒瓶拋向天空
到達一個
回不來的高度”
我們學寫詩
寫了詩發現唯一可取的段落全在
引號裡邊。

我們庸俗
空閑時光我們
做些徒勞的事（研究不塞車的路線）
也做些更徒勞的事（抨擊罐頭音樂）
我們追隨三季以前的時裝潮流
剪還沒流行起來的髮型
我們學習控制打嗝和屁意
我們向往布拉格、哈瓦那
當然我們也喜歡我們
踢足球 我們踢後衛
我們防御 策劃有默契的越位陷阱
偶爾也踢左翼衛

我們超越
我們被設定好的角色
致力在平庸的生命中
找尋航向擁有美好質感的生命
的航道。
我們在喧囂與騷動中
用心發覺小細節
用力記住“窩心”的意思
擬個當代足壇擅用左腳的最佳陣容
並且 悲傷因為國家不歡迎無神論者
原則上也容不下我們。
所以心冷是必要的。

我們努力
但庸俗是一輩子的事。

我們嘗試超越庸俗
但是我們看見隔壁的他們
打開了門向我們打手勢：
龐大的無力感已經無聲降臨。

而我們看著他們
看不清楚他們的臉。

而我們明白。

【街】

一

他跨下腳車，推著腳車走上天橋。行人天橋跨過市區裡的高速公路。他有一會兒靠在天橋正中央的欄杆上，觀看腳下的風馳電掣。擋風鏡全碎了的轎車裡的司機戴著標准頭盔在駕駛。他把腳車擱在被深鎖住的郵政局的門前，從腰包拿出兩封信和五張明信片投進門邊的郵筒。然后他在家具廠附近被兩個丹麥人截住。他們打開地圖要求他為他們指引通往機場的路。他沒有接受他們給他的報酬。他也沒有告訴他們，關于較高的丹麥人頸上掛著的相機是他渴望擁有已久的。他把腳車寄放在熟悉的腳車維修中心，向老板打了個招呼，便到隔鄰幾間的服裝店前的反戰布條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歷史悠久的書局因為老板易主而進行重新裝修工作，並把向街的店面漆成深黃色。他走進甫營業的漫畫出租店，把七本同樣系列的漫畫從背包裡拿出來並放在柜台上。走出門后，他反復查看老板娘剛遞給他的帳單，看看是否有出現任何錯誤。他在對正石椅的報攤閱讀著報章的頭條新聞。高官認為社會貪污現象並不嚴重。一陣無可名狀的鳴聲響起又迅速消散開去。他望向路邊的紅綠燈。距離紅綠燈三公尺的電燈柱旁，一個女子在呆呆站著，在快速流動的人群中顯得唐突。他順著她的視線，發現她正在注視對街的一對正在交談的年輕男女。他決定走上前去把那對男女給看清楚。那對男女一起走向朝公園去的方向。女子看著他們走開，然后轉身朝向 反方向越過馬路到街的那一邊。

二

她走到候車亭時，一輛德士正在等待。她坐進德士后座，向司機說明目的地。德士准確無誤的停在銀行前，讓她下車。她看見銀行外許多人在排隊等待銀行開業，便放棄了要往隊伍中扎一腳的念頭。她無聊的站在街頭畫家的身后，看著女畫家為面前一位直坐著不動的中年男子畫人像。男子拿著自己的人像走后，她走到附近的水果攤，買了一包芒果片，然后站在攤旁邊吃邊看牆上貼滿了的各類啟事。她把每一張寫著“吉屋出租”的啟事下方印有聯絡電話的字條都各自撕下一張。牆上貼了兩張尋找兩年前失蹤的小孩的尋人啟事。她越過馬路，經過依稀熟悉的老舊藥房。那藥房是她小時候每逢生病時都會報到的地方。剛好老醫師穿著便服正要走出來。她急忙別過臉去，快步地跨過藥房，以免和他碰面。她往在理髮店前用硬紙皮掩蓋著身體在睡覺的流浪漢的腳邊投下四枚金幣，然后在靠近路口的石椅上坐下。蹲在石椅前的父親用手帕為剛吃了冰淇淋的小女兒擦掉嘴邊的污跡。她聽見消防車的鳴聲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她站起身，和一個穿著大衣戴著墨鏡類似偵探或殺手的男人擦身而過，走向路口。當那鳴聲正漸漸遠去時，她看見對面的一個女生似曾相識。她很快的就記起曾在什麼場合遇見她。她想大聲叫住那個女生，那個女生走向一位男生，並拉一拉他的衣袖。男生轉過頭來，微笑地對她說了一個字，照口形來看，應該是“嗨”。她決定在那裡站著，等待著被那個女生發現。

三

你匆匆鎖上了門，走進電梯。電梯下降，並在第三層停下。門打開后，一個你從未見過的青年男子抽著煙走進來。你本能的往后退一步。門關上后，你在電梯裡上下左右的觀察，找不到任何標明禁止吸煙的告示牌。門再度開啟時，你越過悠閑的男子，快步走出大門，趕上了今天的第六趟巴士。巴士上了高速公路又出了高速公路。你在十二區下車。一齊下車的人們都各自走向別的方向。你獨自經過圖書館。圖書館未開。從圖書館借出的三本字典三天后就是還書期限了。你踩在斑馬線上越過大馬路，走進對面的老字號茶室，坐下叫了一碗面。鄰座的五個婦女把裝滿蔬菜與肉類的菜籃放在地上，開始談論昨夜的連續劇的劇情。你走出茶室，朝街的中心走去。在沖洗照片的店鋪前，你學著走在前方的行人，小心翼翼地跨過不知何故撒滿一地的青苹果，然后走了十步，停駐在另一條斑馬線前。你趁空檔把左手伸進左邊的褲袋，掏出兩張演唱會入場票，仔細地看看，確定了票上的日期是兩天后。兩天后的夜晚，在演唱會后，就要直接乘搭夜班火車回去故鄉。雖然是挺趕的，而且也許會很累，但是因為是第一次乘火車回鄉，所以還是蠻期待的。也許你睡一覺火車就到站了。對面街邊有一位打扮時髦的妙齡女子蹲著在嘔吐，雙眼失神。你隨著人群越過馬路，走向右邊，在街角轉左。你看見不遠處的走廊上有個相識的男生盯著商店的櫥窗在看。你決定走上前去向他打個招呼。

四

我一睜開眼，被單已跌落在地上。折疊好被單，把新的床單換上，洗了個澡后，我喝了杯熱咖啡，便出門去。天氣明顯是良好的。在通往森林保護區的路口邊的攤子買了簡單的早餐，我沿著上山的路，走進公園。面包先放在椅子上。伸伸懶腰，然后開始做些輕微的運動。跳健康舞的人們剛剛散去。一個女人邊拭擦著額頭 上的汗邊拿著唱機走下梯級去。在汗水還沒被分泌出來以前，我已坐下休息，一會兒后開始吃面包，並把面包碎向不遠處的幾只鴿子的位置拋去，然后上十只的鴿子就也各自不知從哪兒一同飛了下來。六年級的小孩牽著他的兔子來散步。兔子躲在主人的腳后跟偷看鴿子啄食的樣子。我想起動物園。說好明天一大早要去動物園。想起來已有大約十年沒去過。我想念動物園里的熊和狐狸。終于鴿子群又各自飛走了。我走下長長的梯級，步行在行人道上，往市區的方向走去。路上的人潮與車潮漸增多。穿過無人的巷子，經過街尾的水族館時，我忽然希望后天能去看一場電影，就是那部在一個島上兩個不同的地方，各自擁有著一個相同的魚缸，魚缸裡裝置著一樣的水，一樣的熱帶魚，一樣的水草，一樣的石頭，一樣的擺設，聽說那魚缸裡的一切是源自藍色海洋的。越過無數個肩膀，已經可以看見這街上最繁忙的路口交界處的交通燈，我看見在尚未開門營業的唱片店的櫥窗裡貼著卜狄倫的海報。我決定停下腳步，靠著櫥窗鏡，仔細地瞧瞧那張海報。

【邊境】

除了星期一，他那才相處了約三個月的兩個同事和一個上司，都會遲他半小時才上班。至于星期一，他們則會在下午兩點後才到。而他每逢工作日總是在早上九點就到部門對面大樹下的小檔口吃早餐，買份報紙，然後在九點半准時到部門辦公。至于下午時間，他通常都准時在五點離開。但有時候當大家都早退了，他也會跟著提前下班。

× × × ×

生活是苦悶的，不是嗎？他大概不會否定這句話。但是他知道，在一段郁悶的生活中，一定也隱含了一些能讓人心情變開朗的小小樂趣吧。他是會非常享受他那僅有的樂趣的。而且，那小小樂趣經已演變成他的生活習慣。這個生活習慣，對他來說，就像蚊子蒼蠅無時不快速扇動翅膀發出類似“嗡嗡”的聲音或牛羊總吃草一樣，那麼自然而必要。他有時覺得，這習慣是決定他存在的証明。

× × × ×

他總在早上八點四十分出門。八點四十三分，車子在十字路口停下時，他習慣性的按下唱機的PLAY鍵。駕著車子往右轉後，鋼琴聲響起，女歌手開始舒緩的唱起歌。車子保持著時速六十公里，行駛在些許彎曲但平坦的公路上。公路兩旁的棕樹下不停往後奔。路上的車輛總是稀少而零落。她唱了第一首歌，唱了第二首歌。第三首歌前奏的吉他聲在車里揚開之際，他看見了前方一百米外的大橋。他看到了河。他的車駛上大橋，她，像約定好似的，輕輕的低吟：嘿，沒有人說那是容易的……。他別過頭遙望橋下河流在海那方的盡頭，想像河口旁的港口。那是他在每一天中最快樂的四分鐘又五十九秒。雖然那飄溢著淡淡哀愁的歌聲總讓他想家。他曾經夸張的想過，也許有一天，在這持續紛亂與絕望的世界里，女歌手的歌聲是能撐著他繼續堅強又苟且的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 × × ×

他從邊境駕車回到家時，已接近半夜12時。兩個同事像往常的周末一般在邊境小鎮留宿，而他決定回來。他洗了個冷水澡，然後開了電視。這時候正是零點新聞時段。他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接著用手機打了通電話回家。妻子接電話。妻子說，兒子早睡了，而她因為要趕工所以還沒睡。他看著電視熒幕，向電話那頭的妻子透露了他剛接到通知，說他需要在這地方多待3個月。妻子只是嘆了嘆氣。他問了兒子和母親的近況，然後匆匆的掛線。他留意到電視正在播報女歌手被發現自殺送院急救的新聞。他突然覺得冷，走進房間拿了件T恤穿上，又坐回沙發上。他讓電視熒幕內爍著至一點多，才關上電視，回房睡覺。

× × × ×

他要去看河。如果還能夠看到日出，那是再好不過的了。這天，他起得特別早。洗刷後，他穿上一身便服。他出門時是清晨6時40分。平常的這一天，同事和上司都會在午飯後才到部門，他則會如往常的時間到那裡。這天他那麼早就出門，因為他要去看河。在十字路口，他的手指在PLAY鍵上游走片刻，右手往絞下了車窗鏡。行駛到黑漆漆的棕樹公路的盡頭，他把車駛進大橋旁的棕樹林，停在那裡，下了車，車鏡沒絞上，就雙手插著褲袋獨自走上橋去。大橋是東北部第二長的橋。橋下的大河流向東邊3公里外的海，河口附近有個小小的國際港口。他身體稍微傾前，往上走了幾分鐘，才到達橋的中段，也是橋最高的地方。他把頭伸出欄杆，欄杆有他肩膀的高度，欄杆外還有大約10吋能讓人站立的地方。河很寬大。他能看到並感覺到他所站在的地方是離他腳下的河面很高的。是的，很高。但河有多深呢？他不知道。他轉過身，面對著東邊。此刻應該是日出時分了，但他看不到太陽，只能見到遠處海平線上一大片的陰雲。他覺得此刻的天氣好冰涼，是適合哼歌的。他繼續望向東邊，口裡呢喃起來。

× × × ×
她睜開眼睛，醒了過來，有點意猶未盡的感覺。這幾天她睡了很久，卻沒有此刻醒來那麼舒服。她環視昏暗的四周，確定這里是她的房間。她彎起身子，撥開棉被，下了床，走近窗口，推開兩戶窗扇，外頭冷冰冰的晨空氣迎面而來。她頓時更清醒了許多，左手腕有點疼痛，但她是快樂的。星期一，一切都過去了，不是嗎？她決定早上就去找她的心理醫生。但在那之前，她已好久沒唱歌了，她好想唱歌。她拿桌子上的時鐘來看，已經是七點五分，再望望窗外，還是陰暗一片。她不確定是因為天還未亮或是陰天的關係。她決定唱最讓自己感動的那首歌。她呼吸了一口氣，開始悠悠的清哼。那一剎那間，她感覺自己的歌聲仿佛浮在很高很高的空中，被某種力量牽引著，然後瞬間消聲，只留下如水泡般的回音。嘿，沒有人說那是容易的……。早晨的第一道光線射進了房間。

× × × ×

又是星期天了。昨晚沒睡好，但他還是八點就起床了。買了早餐後，他帶著釣具箱駕車到大約三公里外的一條常去的小溪釣魚去。九點半的太陽忽地變猛烈，他站在烈陽下被晒得頭暈目眩。他想大概要進五月了，只好把釣竿架住在固定的位置，然後退到背後幾步之遙的大樹下。他坐在樹蔭底等了很久，竟沒有一條魚上鉤，就有些睏了。他閉上眼想歇一會兒，卻睡熟了。他醒過來的時候，他不知道是睡了多久，天空已佈滿烏雲，昏暗一片。他急忙起身去收釣竿，發現釣竿已不在了。他四處找尋，更下河用手撈摸，找了好久，還是沒找到，只好放棄。他拿了釣具箱走回車子，開車離開。在回去的路上，大雨終于落下。雨滴打在擋風鏡上，他開啟了掃水器，雙手握著駕盤，往後座座包上的釣具箱瞄了一眼，再別過頭來的時候，嘴邊揚起了一絲淺淺的微笑。他知道有一些什麼正在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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