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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强华的诗生活与欲望「保留地」 ◎ 张光达
怎样的诗让人魂牵梦系?怎样的诗最为神秘莫测?生活与梦幻,个人与现实,明朗与暧昧,部分与全体,愉悦与感伤,会不会都写在诗行中,让诗句成为诗人最公开也是最私密的生活特写、身体欲望。陈强华的诗,无论是现代诗技巧手法、后现代观念或乡土写实的关照视角,有着马华现代诗史的见证缩影,这些种种语言特色与表现技巧的融合,时而沉湎往事记忆,时而拥抱生活现实,时而颓废放纵情欲,时而前卫不脱稚气,在人事浮沉、成人童身(声)的幽微暧昧中摆荡,有着诗人面对死亡与生活的绝望和渴望,俱化为时代莫名感伤的永恒身影。
诗语言技巧与表现手法一向被当作确定诗人的诗风特色的最佳阅读凭证,我认得这个诗人的诗,我轻易记得这个诗人的诗,这个诗人很前卫,诗作属于后现代主义观念,这个诗人是写实派,诗作充满了社会关怀与人道主义,写诗评的人常常这样说,读诗的广大读者也往往这样归类,一行诗几乎成为一个诗人一生中所有作品的「换喻」,诗人的身份和作品特色被如此这般简化为「以部分代替全体」。这样读诗的方法和看法往往不只粗糙简化诗作的繁复多元面向,更甚的是因此而扼杀一个诗人的整体成就和其中具有的创意巧思。读陈强华的诗作,必须懂得避开这个简化印象式的读诗法,否则读者恐怕会买椟还珠,得不偿失。陈强华的诗既是现代形式的诗,也是后现代观念的诗,更是写实的、极简主义的诗,一般读者如果只停留在诗句表面,可能会忽略陈强华诗中这些迂回复杂的思(诗)路,这些各种各样的思考和感受既是语言形式上的,同时也是生活面向上的,如时间网络和生活记忆的缠绕交迭、扭曲变形,让一切形式相异的诗语言变得可对话、可融合、可谐调、可极致展现、可幻化无常而并行不悖。
读陈强华的诗,记忆中的诗人从八O年代以来到新世纪的诗表现,总是近年来马华诗坛上表现最勤、水平最佳,拥有最多创意奇想的马华诗人之一。为何身为马华六字辈诗人的龙头老大(1960年出生),他会有这么多的灵感与热情来写诗,酝酿写诗的欲望,保留写诗的温度,不因岁月的流逝而降温?最让我们身为读者感到欣喜雀跃的,莫过于读到一首诗而打开了生活/世界的心房,读陈强华的诗时每每就有这个强烈的感受,诗句中的语言意象以一种特写的摄影镜头般,呈现现代人日常生活中一种细微琐碎的思绪欲望,如同本雅明的电影理论中的「观看层面的面相学」(the physiognomy of the visual aspect),万事万物都有一张独特奇妙的脸,而且脸中又有脸,可以无止尽地探触幽微奥妙,反复探问折迭的繁复表里,而陈强华的诗句中最令人深有同感的,便是诗中处处可见的生活特写的心理开展过程与欲望投射。陈强华的诗便在这个生活特写或状写中留下了亲切舒适而又忧郁哀愁的心理症结,有时像一张生活中巨大的守护网,让我们感受到诗人炙烈坦荡的热情:「日复一日的守护/等待枝桠开花/日复一日/我变得灵敏似猫/我的耳朵发热/在日出前/倾听突然绽放的声音/一切从空无中涌出/经我细心吸收的影子/无不生出更大的花朵/我整夜清醒/在根深蒂固的观念上/感觉生命的美好」,有时他的诗像是一张亲切美好的脸孔,在你我的耳边娓娓叙述生命的美好,要我们进入诗人的生活世界:「走出阴凉的小径/你懂得心中的事情/几乎陷落在树荫的阳光/转过街角/进入我的窗户/当有钥匙在门上转动/那歌就像喷泉/每一滴水珠/都快乐迸射/在生活这边/似乎有人开启了/一扇紧闭的门」,有时他的诗却像是一张凄美而哀伤的面具,在幸福生活背后潜藏忧郁不安,语调彷徨失落:「向日葵是快乐的诗/暗藏悲哀在地下/枝头绽放微笑」,更多时候他的诗充满了心理欲望的暴露告白,思绪转向怔忪出神、虚幻不可解的可疑地带:「这种充满家具的生活/云熟知我们的天空/花闪烁夺目的眼泪/调转这条驶向目的地的路线/或者说坚持吧/热气球练习升天/从体内流出的/寒冷中的疲惫/我和我的诗/一直下沉/有人笑话/以为是下雨了/花草从栏栅中伸出头来/翅膀是蛮好的」。
但让我们最无法忘怀的,还是陈强华诗中一股萦绕不去的生活与记忆的欲望投射,这个「诗(私)/生活」的投射认同可以是一种美学形式的必要表达,生活与记忆的重复冲动,让生活中种种关于诗或关于诗的思考变成可能,于是我们读到睡觉是诗,洗澡是诗,喝酒抽烟是诗,搬家是诗,吃饭穿衣是诗,生日失恋是诗,避雨是诗,乱讲是诗,沙丁鱼是诗……种种以内心独白的方式来状写生活中细节琐碎的事物,转而以诗的语言手法来做为内在情感、心绪、思考的表达,如同本雅明的电影理论般,脸部特写镜头是沉默语言的独白,打破脸部特写的静态美学,陈强华的诗生活语言因为诗人生活感受与内在情感的欲望投射,带出表达模式的深度内在性,打破生活中无聊空白而不断重复的无意义表层,让诗中的「恋物(生活)化」,出现一种挥之不去的美学氛围与精神面貌的交相缠绕。这个生活与欲望的流动认同和恋物心理既是美学形式上的,同时也是诗人精神属性上的巨大张力。在〈喷泉〉一诗中诗人如此写自身的欲望投射与心理认同:「我的欲望/是不能停止的喷泉/我长久地压抑/在最黑暗的地方/精神已成为/黑色漩涡/漩涡/扩展它的力量/太阳与月亮散发诱惑/心中的暗流纠缠不清/隐秘无边无际」。这个心理欲望的巨大诱惑动力,让诗人在平凡简单的生活事物上,每每投射认同,重复冲动地叙述生活的点点滴滴,与生活为伍的诗人写下〈唯有诗慰藉的愚人节〉、〈关于诗〉、〈15朵向日葵〉诸诗,却早已格格不入于生活归生活、诗归诗的僵化二分归类范畴,让我们对诗/生活互为表里的渗透和诱惑张力,甚至其间的幽微龌龊的情欲感受流连徘徊、感同身受。
童年记忆和往事回忆成为陈强华诗中一个不断重述的重复冲动,家乡的童年往事在〈橡胶〉、〈搬家〉、〈保留地〉、〈蟋蟀〉等诗中正被重述着,〈挖掘〉一诗开头这样写:「堆积心头的/用记忆的铁铲撬动/掀起发亮的一边/总之很轻/似微尘般/不很显眼/但却很重要」,暗示着陈强华希望藉往事回忆来讲述生活/生命中一些重要的现实经验与精神面貌,以不同的叙述方式让诗(私)人的生命史得以保留下来。他频频将美感回忆的重新捕捉与童年追忆的动作,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是为诗人在现实中遭受创伤或无力感的抚平与解决的书写策略,如同笔者在一篇论陈强华的论文里指出的,此重复症候于诗美学语言的深层意义来看,实际上是另一种「诗化的抗衡」(poetic resistance),对现实体制和生活的束缚限制,反应在诗人的童年与乡土的缅怀情境,是对现实创伤的含蓄的批判,在希望与回忆之间企图将永恒带至现实,藉此赋予过去一个特殊的意义。因此在这一点上,陈强华诗中大量的感官欲望耽溺和强烈感受,可看作是这个希望与记忆思考形式的一个理性的前导,其恋物的极致甚至取代和置换了对现实创伤和恐惧的心理投射,如〈睡觉〉、〈雨夜〉、〈挖掘〉、〈眼泪〉、〈搬家〉等诗中的感官欲望和恋物心理,却与诗语言修辞的浪漫叙述和意象美,形成一个暧昧奇怪的诗句组合。在这里或许可透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来追溯陈强华诗中俯拾即是的自我与再现,这个希望、回忆与欲望的核心是童年,是诗人心中童年的愿望/欲望,一直留存到现在,因此现实中诗人深深的无力感源头可追溯至童年或更早,孩童时期的无助感具有很深沉的社会化意涵,是驱使自我加入文化社会与现实体制的根源,但在同时他也找到自我并与自己(过去)产生连系的方式。这个诗人心中的记忆图像,如同在内心中打开一个内在空间,试图唤回过去满足经验的记忆,一种幻象或满足感,取代需求或欲望所造成无法忍受的压力,短暂而受到诗人控制的奇妙时刻。
陈强华书写童年记忆与乡土情结的诗,与生活现实的喜怒忧伤相互对照、相互纠缠,极致动人处甚至成为欲望投射的主体认同,但诗句中透露给我们读者的更多是诗人生活中交相缠绕的情欲流动,摆荡在冷漠疏离与炽烈想象的流动认同之间,俱转化为诗里行间的一股巨大诱惑动力,让读者在转瞬间迷离不可解的同时,也忍不住对诗人的生活现实投射认同,忍不住徘徊流连在诗的语言魅力张力之中,挥之不去。陈强华把他对生活现实与政治体制的焦虑和苦闷,藉由一个田园式的往昔和重复回忆的关照方式,投射到一遥远的地方,结果他大部分书写/思考生活的诗经常运用一方面重复,但另一方面则加以变化的策略,来挪用、改写和置换自己或他人的诗句,从这个观点来看,这些诗的生活或生活的诗形成的奇怪组合或诱惑魅力,已经不再单纯是美学形式上语言修辞上的张力,而是介于希望、回忆、爱和欲望的混合体,倒不经意地暴露出诗人自身处在现代生活与身份认同的内在危机,其暧昧急切的心态实不亚于诗里行间的感官恋物。顺着这样的阅读脉络来看,我们可视陈强华的诗为由希望到回忆/记忆的叙述,在希望和复述之间,童年的声音代表着回忆,不论如何被压抑,包括被诗人自身压抑或现实生活体制压抑,童身(声)总以一「被客体化」(specularized)的他者来促使主体超脱这个「客观」(specular)的架构(这里指现实体制、政治结构)来思考,因此取代和置换了现实中被压迫与沉默的一些急切问题。这个语言修辞上的「诗化的抗衡」往往在诗人与读者渴望重复回到美好的往昔,着迷于重温那些快乐甜蜜的梦境,认同一个充满希望快乐的结局,某种程度上来说造成抗衡的前卫性动力被隐而不彰,现实体制与种种生活的考验和面貌被诗人和读者同时「遗弃」。
这个「遗弃」的动作潜意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诗人认同/危机的化身。而死亡往往是人存在/遗弃方式的极致展现。满溢过度的欲望往往趋向死亡,压抑住诗人内心的蠢蠢欲动。诗里行间潜藏或暴露对童年的快乐迷恋,对青春期的伤感徘徊,对现实体制的焦虑不安。反讽的是,这些潜意识欲望对快乐极致的「狂喜」(jouissance)却有着最深沉的「死亡驱力」(the death drive),让美丽快乐成为最终的死亡形式,印证了后结构理论对愉悦的「快乐原则」(the pleasure principle),狂喜与死亡总是一体之两面。〈蜉蝣〉对生命短促的焦虑和欲望,〈Apa Boleh Buat?〉对生存与死亡的拟仿嘲讽,〈唯有诗慰藉的愚人节〉对生活和存在的反复思索,陈强华诗中对欲望与死亡的思考探索,藉一特写的生活美学形式,将时空中流动多变的身影面容,运用摄影镜头的「此曾在」的静止模式,反复操作让静止的事物得以溢出、游走、流动于「现实」(the reality)与「真实」(the real)之间,得以置换的手法解决了现实与欲望的压抑。
或许这是其中一个解(误)读方式,说明陈强华为何坚持执着写诗:「走走停停 愈走愈远/愈远愈回不了头/回不了头的少年时期/少年时期无所谓的诗/诗的执着 美的坚持/坚持孤独永远的永远/永远面对生活所必要的……」,为何永远是生活中思考写诗读诗非诗关于诗他妈的诗生活:「请继续读下去/如果这些都是非诗/刻意制造的情绪粪便/不要生气/诗不诗都没有关系/反正生活已不需要诗来慰藉/请使用标准发音/诗、撕、是、尸、屎」,这一切透过诗人重述和回忆童年往事田园乡土的「移情」作用,使得诗人能够从现代体制和现实生活的重担中解脱,使到在生活中思考诗的存在意义(或无意义)的局限本身逃脱出来,找到现代体制及其文化想象/认同的另一种衍生点,并因此在童年和乡土的思考模式上发现自我的矛盾结构。陈强华的诗,在「现实」与「真实」交接的可疑地带摆荡,前者是诗人的现代生活和现实,后者是诗人思考诗、生活与生命(以及死亡)之间的种种意义的可能,如果只是因为强解诗人的私/诗生活,对「现实」的理性分析,那我们永远不能明白他为何要写什么(诗)、怎么写(诗)、为什么要写(诗)。如果「真实」是诗人思考、回忆、希望、想象、欲望的种种痕迹,那我们就更加无法强求文本「如实地再现」诗人的所有意图,因为「真实」不能被诠释、不能被再现、不能被说清楚。「真实」只出现在「现实」被严重压制挫伤的时刻,如同诗人心里的一块「保留地」,温暖熟悉的感觉浮现中,又潜伏着生命神秘不可测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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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聲喧嘩的馬華創作者社群。跨領域(文學、電影、音樂)跨地域(新馬、歐美、台灣、大陸)的創作平台。當心靈與肉身散居各處,他們仍回歸這網上幻土,用剎那閃現的靈感哲思、已完成或未完成的作品,拼貼出多元多變的馬華風貌。
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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