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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蹲在街心,慌著尋找新鞋。
除夕一過,沿街遍佈厚厚一層紅彤彤的鞭炮屑。思士街的年貨市集早已退去蹤影,商家們以淹去腳丫的一街紅艷,熱熱鬧鬧的迎迓新歲旺年。
提步走啊,便會看見你的寶貝新鞋!大姐回過頭笑著催促。
我才不理,固執地伸手探進腳下一片紅色的紙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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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思士街有著完整的兩排風景,就像現在從懷舊Kopitiam牆上見到的巨幅街景舊照那樣,黑白繁華,當中豎寫的中文招牌醒目地夾道懸起,偶見唐衫老人匆忽的進出畫面,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老行當甚麼的,當然不會誇張到出現馬車過街的情景,那是英殖民早年的吉隆坡,而我說的卻是上世紀60年代的我的童年。
年輕記者稱職地誘使我去大量回憶。
當攝製小組跟隨我拐進唐城飲食中心旁側的榴槤巷,聽我推測以前柏屏戲院後方的停車埸就是百年前葉亞來的茨廠所在地之後,我們一行人便沿路線走回人潮如流的思士街;在巷口地方,我指著一旁賣炸番薯蛋的30年老檔,說如果小販懂得向歷史借力,接合旅遊及歷史的新商機,推出與茨廠產生聯想效應的炸木薯(茨也)蛋,那肯定是一大賣點!
站在街心,我補述了這條與茨廠街十字交錯的昔日街景。
我說當年與大眾書局並排的,原是一列同一款式的三層店屋,從街口一直延到現在的唐城飲食中心,共有七間,是小時候隨家人從蘇丹街走向茨廠街時最愛抬頭觀望的風景。
因為這排店屋是茨廠街區少有的三層建築,華麗雖不及大巴剎一帶的仿巴洛克經典,但樸實線條與三孤大窗的立面設計,總給人一種古樸整體的美感;對比於倒影下的對排雙層百年店屋,光暗競逐,時間成河,行走其間不禁多出一份步進古老江湖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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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開始,這條街變成了肉乾街。
記得童年時候家裡都還習慣叫它“晾肉”,那時不識“晾”字為何,廣府話裡“晾”與“狼”的聲韻雖有別,但本地父老們卻由於長期混淆而視為一致,所以做為小孩的我們還以為在吃“狼肉”呢!才那麼珍貴。
同學間吃得起晾肉的並不多,家裡也是在我生病時候才忍痛買些回來做為戒口配飯之用;不然就是要等到姨舅們難得帶晾肉回家孝敬外婆,再經老人家寶貝般藏啊儲的放了許久之後,等到一天心血來潮,小心打開白色油亮的包裝紙,撕一小塊獎賞跟她一樣饞食的小外孫時,才有機會嚐到,卻已覺得是天饈絕味了。
記得當年生病時候吃晾肉,必須先把肉片放到剛煮熟的白飯上,以蒸去燒烤的熱氣,然而每次都是等不及母親再把它剪成小塊,卻已在外婆大聲笑罵“寵壞了”的東莞鄉音中,胃口大開地吃得精力充沛起來。
知食前輩曾提過,“肉乾”這名詞是在戰後才開始流行於吉隆坡的,之前都稱做晾肉,是因為當時許多人從新加坡帶回“肉乾”作手信之故。有個時期新加坡實施肉乾過關抽稅,一包五角,後來漲到一元,再過一段時日,甚至不準通關,結果大大影響了獅城的肉乾生意,而吉隆坡則雨後春筍般到處出現了標榜“新加坡”的肉乾行。
而“晾肉”一詞也漸漸被“肉乾”取代,“狼”還原成“豬”,“豬”也在“我來也”標榜東南亞第一家之後與“雞”共存,頓時滿街的豬肉乾、雞肉乾甚至蝦肉乾氾濫開來,大街小巷煙漫四起,香氣飄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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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年輕記者說,已記不起是小說家還是詩人了。
十多年前的花蹤文學獎,有天外國評審被帶到茨廠街區一遊,就在這條街上,其中一人突然被眼前景象撼動得墜入時空聯想;放眼一排從武俠電影中立體出來的三樓屋宇,配搭著沿街裊裊飄魂似的烤肉輕煙,小說家/詩人在隔天的報章訪談中這麼形容,就像走進古代的武俠世界,抬望眼,一掠輕功身影倏然從高低屋簷飛過……。
那時候,作家眼中的古意舊樓,對我來說已是不完整的童年風景。七缺二,分別是街口那端的“大眾書局”,以及隔一間的“我來也肉乾行”,都在不經意間重建成四層的現代高樓,與原建築屬性格格不入;不過從旁側的“鳳凰餅家”起,一直到尾端的“新九如茶室”,倒是連續四間勉強拼成一幅我當時認為還算茨廠街區最有看頭的戰前建築。
多年之後,當我領著電視攝製小組,穿梭茨廠街去尋找昔日的人文風華時,七缺二的遺憾已變成僅存兩間的震憾。“鳳凰餅家”左側的三間百年店屋已在千禧年後從人間蒸發,原地建起一座嶄新的唐城飲食中心,與不遠處跨越茨廠街上空的那弧現代感十足的藍色涼棚,正好配搭。
而附近的肉乾行也越開越多,幾步一家,煙漫四散。至於當年外婆眼中極其珍貴的“晾肉”,轉個眼卻已“升格”為星馬兩地華人新年裡獨一無二的 “肉乾文化”。
回過頭,從年輕記者眸中讀出與我同等的忖惑,小說家/詩人眼中的那個武俠江湖,究竟要如何在這新世紀的街頭還原出土呢?
隔著煙望向僅存的兩間老店屋,我笑著說:算了吧!這段跳過,不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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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步走啊,便會看見你的寶貝新鞋!大姐再一次笑著催促。
我將手從紅彤彤的鞭炮屑中抽出。抬頭一刻,看到一扇三樓空窗的高處,懸掛一個貼著紅紙的木製鳥籠。
站起,腳一抬………
那個清晨我丟失了一隻新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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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安樂茶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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