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自述︱ 我能否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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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之處,寒流撲天蓋地而來,整座城市的冰冷,全都細細的爬滿我的脖子,停留在指尖脚趾頭久久不去。你還帶著怒意不肯接電話,仿佛鈴聲兀自在一座人去樓空的房子裏響起,不斷回蕩。我躲進被窩裏讀:「詩就埋伏在街角那頭,它可是隨時都可能撲向我們。」詩是一個隱喻吧,正如此刻情緒的惡魔長嘴獠牙而來,我不得不借波赫士來符鎮擾攘的心魂。
因此,讀波赫士我只是想到隱喻。書裡不斷例舉各式各樣的--女人與花朵、生命與夢、死亡與睡眠、火與戰爭、「她的眼睛是星星一樣」的俗濫隱喻,這些隱喻在許多詩句之間往返游走,仿佛在語言的輪迴裡攀附另一個肉身又開始了另一場次的生命。可是,我以為當某個形象一旦確立之後,如何裝束打扮,還是可以一眼認出來吧,一如莊周夢蝶,蝶為莊周(那是波赫士認為最棒的隱喻了),我們立刻一厢情願的認定了它朝生暮死的角色。那次你和同事喝酒回來後讀我的電郵,我正說起這些感受,你開玩笑的問莊子喝酒嗎?游楚越之時,順應禮俗應該還是喝的,我假假十分認真的回答你了。其實我在文本裡並沒有讀到相關的論述,可是我的想象却穿越了長長的陋巷,推開一扇隱蔽的小門,看見莊子和惠施在激辨中愉悅的喝著酒。那樣的時刻,我在書頁中擡起頭,相信了事物表像背後隱藏的真實讓我們貼近了永恒。
這麼安靜的夜,讀著這本曾被蒙塵三十幾年的小書,卻又與此時此地相合的詩藝。波赫士侃侃而談對詩的諸多想法,隨手拈來的每一點都可以無限放大,他卻點到爲止,一以貫之的始終是隱喻。波赫士一直企圖以「隱喻」掌握真實,晚年的眼盲,他曾經如此寫:「時間,漸漸奪去世界在我眼裡的反映。」隨即卻又固執說:「我再說一遍:我失去的只是事物虛假的表像。」我不曉得他如何忍受著一天一天的變故,但我以為他其實就是形而上的盲者了,當他把盲眼與創造的天賦視為一體,失明對他不也充滿了隱喻嗎?當他一一遠溯盲詩人的歷代系譜,仿佛要讓我們再次相信,兩者共存正是神的旨意;失去眼睛的文學巨人們,背離了光亮的世界,通往幽暗之門,反而更有能力以詩句來映現自己具象的內心,「誰能比一個瞎子更能考察自己、瞭解自己、認識自己呢?」因此,他後期的作品仿如失明者的神秘啓示,在文字中建立了一座又一座人影幢幢的迷宮,狡黠地誘使讀者迷失方向。也許對於盲者而言,當外在的一切形象都已晦暗不明,反而可以清晰而立體的表現心中的世界,無論是一尊有光環的神或者一隻穿衣服的鬼,所以更傾於隱喻的力量吧?
後來他說:「我寫故事是因爲我相信這些事情--並非是歷史事件的真偽而已,而是相信一個夢想或是理念那樣的層次」。我想起楊牧的<隱喻與實現>(雖然這裏頭談的是不同的內容),他所舉例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麽一個水的隱喻,河水的流動,時間的推移,孔夫子老人家敏感的體會了時間的冷漠和壓力,後來的詩人們也一樣在詩的思考中,得以阻擋潺潺的時間之流,得到一種超越的實現;然而正襟危坐的理學家對此所下的批注,卻是關於王道的詮釋,那些義理反而如腐朽之木流失了,所以楊牧認爲任何政治時事,玄理道體的解釋都不能把握隱喻的抽象潜能,無助於實現它所驅遣追求的旨規。如果波赫士的「夢想」才能真正映現內在的火光,可見那也應合了楊牧所追求的,一個多層次、富於啓示的藝術和倫理的世界。
我記得當時是如何高興著楊牧的解釋,愉悅又愧疚的想著自己,我們都在文學院的教養裡,古人的典籍旁行斜上都是朱墨爛然的圈點,卻何曾看見文字裡的溫度,氣味,花紋,色彩……一如週五早上的修辭學,當喻體、喻詞、喻衣以可憐兮兮的面貌出現,我喜歡的文字就像老鼠或者青蛙,在實驗室裡遭遇粗暴的剖解。當我仔細看清句子裡頭的構造,彷彿我所有細微的感受,任何抽象的思考都可直接對應字典中準確的符號般恐怖。波赫士說,「我們往往會因為無法為某些東西下定義,就認為我們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那麼,為何我們不相信隱喻呢?我想起了雨夜裏的比莉哈樂黛,物事人非之後,記憶隙縫中緩緩流瀉的爵士樂,正是人生裡異常真實卻無從描述的況味,這是村上春樹的隱喻了,人們曖昧的情感和文字間的距離,仿如交叉歧路,不同途徑暗示著各種可能,我們因此體會著生命中蘊含的百般滋味。
呵,隱隱然如聞管弦,卻原來是流水濺濺。
某個午後我在台大的會議廳裏聆聽心儀的詩人們朗誦自己的詩,我喜歡夏宇看似不確定卻又非常肯定的說:寫詩寫到最後的那個堅硬的蘋果核,蘋果核也是一個隱喻了,它跳離了各種描摹叙述,直接進入心中的幽微之地,那麼隱喻也應該是詩人的自我顯現,在文字之鏡中顯影出真實的形像。
波赫斯所說:「既然我已失去形象世界,我將創造一個新的世界,我要創造將來,一個能代替我這個實際上已經失去的可見的世界。」我相信波赫士魔幻世界裡的語言,不作為溝通的媒介,而更接近於一種喜悅--字裡行間,當我通過一些私心愛慕的詩句朝他勉力靠近,也許我無法真正了解那些字那些義涵,然而我的內心卻產生了變化,「這不是知識上的變化,而是一個發生在我整個人身上的變化,發生在我血肉之驅的變化」。
一如你在生氣,也是一個隱喻嗎?我延著這條綫索而下,如果隱喻的基本原則,是以部分代替整體,那麼魔法世界裡,盜取某人的指甲、頭髮,或者傷心的眼淚,就足以遙控他的心靈了。一次你和我說起,畢達哥拉斯信徒小心翼翼的遵守嚴格的戒律:醒來後立刻把床鋪拉平,以免被塌上的印跡遭人下蠱,當時我只覺得有趣,但現在我明白了,這已經不是一個習慣性的動作,而充滿著巨大和詭譎的力量,導致了心靈上的直接認同,一如隱喻已經不是一個「替代」,一種單純的「修辭格」、一個顯而易見的「改寫」,所以,你在我的身上施加魔法,讓我身不由己?當我們在文字裡一次又一次的密談,正因為我們想要瞭解彼此靈魂中的本質?如此,我個人日日夜夜在你心房裡來回穿梭,其中所嚮往和追求的,也是一個隱喻?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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