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不入︱ 我是激流島上一棵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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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4月,遠在南方邊陲的外婆患了肺炎,入新山中央醫院。我旋即向公司請了七天長假,週五下了班,回家收拾行李,搭隔天清晨的國泰航空,經香港飛往新加坡,再越過新柔長堤入境馬來西亞。
這趟行程,決定得倉卒,因為外婆已被醫生判了「死刑」,陷入昏迷後給帶回家。家人都守候在旁渴望奇蹟出現,我急著回去想要喚醒她老人家,心想:外婆,今年我還沒向您拜年呢。
當初接到母親的電話時,她已掩飾不住悲傷,語帶哽咽地試問我能不能回家一趟。我說不確定能不能請到假,因為研發工作沒有絲毫進展。在這之前,母親跟我報告過外婆的腳腫至不良于行,整日只得躺在客廳裡的沙發上,連洗碗的活兒也交託給外公去做。外婆身體逐漸消瘦,更不時嚷嚷著自己活不久了。我讓母親帶她去專科醫院看病,可是他們推說看過很多醫生,都說那是老人病,醫治不好的,只能靠吃藥控制病況。
老人病,人老了常會生的病,他們這麼說,醫生也這麼安慰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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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家中兄弟姐妹多,父母親在外工作無暇照顧,我在六歲時就坐上外公的金龜車離開了八里半新村,寄養在外公外婆淡杯的家,在附近的華文小學唸書。
外婆的廚藝很好,滷的肥肉好香,我最愛吃她炒的醬油薑絲肉羹和地瓜葉。老人家愛吃醃漬類食物如鹹菜、鹹魚、鹹鴨蛋,我也跟著吃,配起稀飯最是美味。外婆常為我沖涼洗澡,然後在我身上灑下香香白白的爽身粉,我會假裝嬰孩窩在外婆懷裡要喝奶。停電時,外婆抱著我唱起家鄉的歌謠,在黃昏中等候外公從工廠下班回來。
那時候晚上幾無娛樂,電視節目僅播放到晚間十點為止,頻道亦少,記得有一部電視連續劇是外婆最喜歡看的,敘述大陸新客南來打拼,後來遇上日本皇軍殖民三年零八個月的艱苦故事,《霧鎖南洋》。其它時候,外公吹吹口哨,拉拉二胡,外婆躺在沙發上讓我給她搥背抓癢。經常,她說起同她一樣自大陸福建遷來南洋的同鄉,我一一記取那些嬸啊婆啊阿伯的稱呼。當她們聚在一塊兒聊起家鄉的故事,好似昨天才離開唐山老家,當時年幼的我自是不知她們所談為何處,唐山在哪裡?
記憶最深的一次,童言無忌的我對著外婆說,外婆死了最好,如果外婆死了我就可以馬上搬回八里半新村的家和父母同住。她每回跟親友說起那時候的我,總要算上這筆舊帳,投訴我的小聰明假厲害,邊說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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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熱的正午,抵達新加坡,我拖著行李搭地下鐵,在克蘭芝站轉乘巴士渡過新柔長堤,擠進一群馬來同胞之中通過海關。一步出新山市關卡,便看到父親和姐姐,父親急促地說今天中午外婆突然醒轉,而且說胸口悶得難耐,叫外公無論如何要帶她去「廣播電台」醫院看醫生。其實那是馬來西亞廣播電台RTM附近的一所專科醫院,老人家就那麼叫慣了。然後便電召救護車,把外婆送了過去。
甫踏入國門,我們就直奔醫院。
外婆被安置在加護病房,再度陷入昏迷。我從白色床單上好不容易才找出她的身體輪廓,幾近凹陷下去的身軀,只有擺在床單上面的手還略顯些力氣,偶爾能拂一拂胸口搔搔癢,或把我們慰安的手推開;其它部位就任其平躺在病床上,像一張影子似有似無地在陽光斜照的病房裡飄蕩投影。我們安靜地注視著她,她在氧氣罩內呼吸,心律儀器嘀嘀嘀的叫;我安靜地注視她,她還是沒醒。
那天晚上,母親、阿姨和表弟輪流在醫院看顧外婆。我和父親開車回「苦來齋」,那是我以前在寬中古來分校任教時的住所。家裡已經好久沒人清掃,庭廊上盡是落葉塵埃,夾雜一張張從外飛擲進來的放貸卡片和霸級市場的宣傳單。家中擺設稍微更動,我的腳踏車自飯廳移往儲藏室,赴台前留下的一包快熟麵和半條巧克力都還在,書櫃裡的書籍蒙上熱帶島國的灰塵而已。
等我整理好行李,父親已經在沙發上睡著,大抵是這幾天為外婆的病況奔波下來疲累了。後來那幾天他老愛跟著我,可能是太想念我這個結了婚不久即離開他到台灣定居的兒子,時時刻刻想要抓緊機會多看一眼,多陪一會兒,好像我才剛從母胎裡鑽出來,心急搶著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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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醫生來為外婆插管,要把肺部積水導流出來。手術前她一度睜開眼,母親很激動,靠向外婆的耳朵喊叫:阿母啊,志遠回來看你了,志遠從台灣回來看你了。母親把我拉到她身邊,外婆看到了,我卻不知道要如何反應,我不能哭,要告訴外婆活下去的理由嗎?活下去,要活下去的。此時此刻,我看見外婆眼角流出一行淚水,罩著呼吸器的嘴角劇烈地抽搐起來,外婆不能自己地哭了,她能意識到自己現在的狀況,要再爬起來希望渺茫,她無能為力,她已說不出話來。我用大拇指輕輕擦乾她眼角的淚水,自己眼眶也濕潤了。母親用棉花沾了些許水讓外婆吮吸,她深深打了哈欠便陷入昏睡。
經過幾天的搶救,外婆的脈博數仍然攀高不下,心臟恐難負荷。主治醫生說已經盡力搶救,要我們有心理準備,建議帶回家等待壽終。出院後,大家仍執意給外婆戴上氧氣罩,在客廳鋪了一張床褥讓她躺下,母親和阿姨輪流給她翻身擦汗,趨向外婆耳邊叫喚著她,醒來,醒來。外婆一度微顫嘴角好像要說什麼,母親把耳朵貼近那凹陷如一口深井的嘴巴還是聽不清,她幾乎用很大的力氣,全身抖動著講出兩句話就嘎然而止,然後嘴巴再度變成泵浦似的進行吸氣與呼氣的上下抽動。
夜半三點,外婆關閉了她的泵浦,咽下最後一口氣走了,母親說是外婆把財富留給後代子孫,連一餐都沒吃就離開人世。
大家不敢驚擾休息中的外公,小聲哭,打電話請殯葬社來設置靈堂。母親和阿姨在為外婆穿上壽衣時,一灘血水從胸部的插管孔流出來,趕緊用紗布堵住那個破漏的皮囊。我從家裡趕到,外婆已經平整躺在棺木中,長眠。
外婆,今年我還沒向您拜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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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想起小時候對外婆說過如果她死了,我就可以回家和父母同住,原來外婆一直記住,否則她怎麼會以此來召喚我的歸來呢?召喚我回到兒時的住處,彷彿小時候我洗完澡光溜溜在客廳跑跳,彷彿我和外婆合力將椅套脫下來清洗,彷彿外婆為我穿校服買早餐送我上學,一切恍如昨日,歷歷在目。
外婆不僅召喚我,還召喚了所有人。隔天,親友們都聚集起來,在棺木旁燒紙錢的是二舅的一對女兒,大的已在國中教書,小的還在唸高中;在客廳摺金銀寶的是三舅媽、大姨、大表姐、母親、表弟們。在治喪的涼棚下,坐著二姨丈、二舅和大姨的兒女正在閒談。大舅在院子裡抽菸,小表弟坐在門口負責收奠儀白金,外公出來叫他進去吃飯。居住在新加坡的表哥表姊坐計程車才剛到,那幾位跟外婆熟識的老親也相繼來弔唁,在我們這群後生面前談起年輕往事。
大家因為某個同喜慶節日一樣重要的日子再度聚首,場面多麼盛大莊重,而悲情中帶點童年記憶的溫馨。我一直想召集大家來拍一張全體照,但是這應該是過農曆年才會做的事,那時大家都笑嘻嘻地來向外公外婆拜年,我也要拿著椪柑向外婆說:新年快樂,大吉大利,紅包一個來。
如今,我僅能憑記憶為她照最後的相,讓她在我腦海裡一直保留小時候我依偎在她懷抱的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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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柩五天後就要蓋棺出殯,送她老人家去陰間的家。未來得及送外婆最後一程,我即要返回台灣。父親開車送我到新山關卡,母親拉著我的行李箱,妹妹提著我的筆記型電腦,一直步行到出境大廳,我們三人幾乎快要堵住通關的旅客。我要母親把行李交給我,不能再送了,再過去就得出示護照,回家吧。車子暫停在路旁,父親只得留在車內沒跟來,我遠遠地望向他揮揮手,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見。臨走前我要他今年秋一定要來台灣玩,我有好幾天的連續假期。
過境新加坡時遇見邦尼,我們曾經是寬柔中學的同事,他教文史科,我教生物和化學。他正要前往獅城上課,目前是南京大學附設在新加坡的中文系碩士生,沒想到彼此巧遇上,還變成相互送行。在新國境內,我們顯然是過客,我的目的地是台灣,他的是文化中國。在地鐵上,我們即又碰面,卻正要離開,多麼弔詭。
邦尼先到站,我們沒有握手話別,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逐漸隱沒在週末假日的人潮中,再看回自己的掌心,我曾經努力想要收藏許多人的味道──外婆、外公、父親、母親、妻子和姐妹兄弟的,可惜,馨香手中故。在未來的陌生途徑裡,那些熟悉的馨香可會勾起美好的回憶,讓我擁有繼續走下去的勇氣?還是召喚我回家的路途?
我們彼此沉落在距離的愛裡,我的手或許握不住他們的身影,但意識留在他們心中,永遠徜徉在長堤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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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國籍詩人來到地球找尋食物,逐漸消瘦中。
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