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巧不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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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路者(《無巧不成書》新版後記)  ◎  黎紫書
廢話少說 2010-04-05 21:1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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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路者
/黎紫書

前微型小说集《无巧不成书》(2006年,有人出版社)五月由宝瓶出版社在台湾推出繁体版,弄了个(新版)後序,为自己创作过的不成熟作品辩解开脱。

***

就像大多數寫作人一樣,我也很害怕閱讀自己的舊作。

不管作品完成時我有多麼得意,但只要出去打個圈回來,就會開始發現它的不完美,再而從中檢查出愈來愈多的漏洞或沙礫。我的作品總經不起我自己的檢驗,不,它們經不起的是我的歲月。畢竟它們被完成以後就不會再成長和改變,而我自己的想法和要求;我的文學觀,美學觀,創作觀和人生觀,卻因為生活的演進和經驗的累積而不斷產生變化。

所以,迄今為止,但凡我重讀過的自己的舊作,都只會讓我為自己當初的青澀,造作和過度用力而羞愧。我甚至因為想起當初作品完成時,自己曾經有過的激動而微微難過。而因為寫不出“會自己長大”的作品來,我還隱藏著另一種羞於啟齒的恐懼──我害怕自己的作品被任何人重讀,也害怕拿自己的舊作去面對今日的讀者。因為我知道讀者也會成長,會成熟,他們也極有可能在重讀中發現那些作品的幼稚之情與可笑之處。

偏偏作為一個打算此生都得寫下去的寫作人,我又是那麼地期待著讀者的成長。我永遠都想跑在讀者的前頭,並且維持著一個不能太遠也不該太近的距離。那距離的合理性正是我最近一直在揣度的,盡管目前還無法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案,但我知道這想法如果可以成立,我最需要的將是不斷在進步中的讀者。

就某種意義而言,他們既是我的鞭策者,也是我的對手。

面對我想像中的這些讀者,我似乎就能鼓起勇氣,把這個集子交給寶瓶出版社。自從寫作以來,我出版過三本極短篇小說集;計有《微型黎紫書》(1999年,馬來西亞學而出版社),《無巧不成書》(2006年,馬來西亞有人出版社)以及《簡寫》(2009年,台灣寶瓶與馬來西亞有人兩地同步出版)。換言之,這集子裡的文章都寫在《簡寫》之前,它向台灣讀者展示的是那個2006年以前的我,一個相對更不成熟,但對創作比較有拼勁和熱情,卻顯然缺乏省思的寫手。

相對於《簡寫》,《無巧不成書》時期的創作主張基本已表現在書名中。我一直認為自己真正對極短篇小說創作發生興趣,並且對這文體產生“探索”的意識,始於1997年書寫了〈這一生〉以後。它激發了我對極短篇小說創作技巧的好奇心,而這作品後來在文友及讀者圈中獲得的認同(它曾被稱作我的“代表作”),也激勵了我,使我後來敢於就極短篇小說的創作技巧和形式作出更多嘗試。

但我並未期待“代表作”的出現。無論是《無》或《簡》,於我而言無非都是實驗之書, 而“完成實驗”和“完成作品”絕對是兩回事,對我也有不同的意義。我必須承認,在《簡寫》以前,我一直不曾正視極短篇創作。因此這些作品的生成比較隨機,或者更像是一個小說寫手給自己設定的例行功課。即便抱著一定程度的輕慢之心,我卻也明白,這些鍛鍊在經過沉澱以後,終有其發生作用的時候。

作為小說的家族成員之一,極短篇小說的創作因字數格局上的極大障礙,以及對題材與“故事”的大量需索和消耗,在在讓寫手感到難以為繼。我以為書寫一個好的極短篇,需要的也許是一點靈光,但要書寫一系列極短篇,需要的卻是在生活中大量的觀察和汲取,以及許多次的靈光閃現。因這是一種不適宜“經營” 的文體,誰愈是有志要往這裡頭鑽,愈想要探討和發展,便愈容易受困於其局限。

事實上,幾乎每次將自己的極短篇小說結集出版,我都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我總以為上一本應該就是最後一本了。而“上一本竟然不是最後一本”這個事實於我是非常大的鼓舞,它意味著我對極短篇的認知和想像又比過去多跨出了一步,也多少說明這個子小小,胃口極大的文體,也許有著更多我尚未發現的可能性。

書寫極短篇小說,帶給我不僅是創作的樂趣,同時也啟發了我對小說乃至於對文學的思考。透過它,我感覺書寫本身有了更多分享和溝通的含意,以至我和讀者之間建立起某種心領神會的默契,遂也有了一份前所未有的親近。盡管我向來以為自己是文學的信徒,而不是任何一種文體的追隨者,但是在寫作的路上,極短篇是個經常在前方閃現的精靈。我以為它是來引路的。為了追上它,我也只好來一段小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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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世界投影  ◎  黎紫書
廢話少說 2009-11-26 18: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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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香港明报月刊出版了我的个人文集《独角戏》,这是自序。貼上來,說明我還活著。

 


  
  
很久很久以前,當我還是一個寫詩的少女的時候,我從未想過以後自己會寫現代詩以外的其他文體。尤其是動輒成千上萬字的小說。而當我開始寫小說以後不久,我承認自己不懂詩,甚至也不懂小說以外的其他文體。
  
  其他文體,我指的其實是散文。
  
  但我後來一直在用各種我不懂,或最多只稱得上一知半解的文體,去盛載我的生活,見聞和思想。我也寫我過去隨時准備放棄,放棄了也不至於心疼的微型小說,並且愈寫愈察覺了她的伸縮自如與無限的可能性。及至如今,我顯然已不在意自己對文體本身有多少認知。畢竟這些文字的生成,已多與文學競賽及其他任何可能沾上功利主義氣息的目的無關。它們可以驕傲地對規範不屑一顧,可以純粹地僅以文字本身完成每一場表達,而這些表達卻只有內向的專注,逐漸少了外向的針對性。
  
  我更在意我想說甚麼,要怎麼說,而不再去想讀者是誰,他們又喜歡哪一個面向的我。
  
  因為我已不再想像自己是個作家,倒是開始幻想我是一個哈哈鏡的生產者。每一種文體或甚至每一篇文章都可以是不同的哈哈鏡,人們在一面又一面的鏡子前走過,要在這些鏡像裡找到(相對而言)最符合自己所認知的世界。這麼寫的時候,浮現在我腦中的是畢卡索的《鏡子前的女孩》(Girl before a mirror,1932)。鏡裡鏡外,兩個世界大小對稱卻面容不一,誰也說不上來哪一邊才叫真實,哪一邊又經過扭曲。
  
  但我不得不承認,為了製作這些哈哈鏡,我必須把自己當作材料並剪切得肢離體碎,然後把我所經歷的事情與閱歷過的人世融為一爐,漆在那些被剪碎了又重新拼湊起來的“我”之上。所以在映照著外部世界與許多的“別人”之際,我同時又在寫作這個自我築構的過程中,看見那個符合我的認知的“自己”。
  
  我以為這種狀態最接近真實。這是人存於世的狀態,每一個人的存在都反映著許多他人的生存狀態。他人者,與我們或近或遠,或有關或無關。這世上沒有誰真正地孤絕或單一,再驚世駭俗的想法都能引來不同程度的共鳴,正如有鏡面就必然有鏡像,有光便會生出影子……
  
  所以,寫作,寫不同的文體,對我來說等同於把我身上的每一面鏡子都擦拭乾淨,好讓投影在我身上的世界顯得更清晰。
  
  去年底被告之有機會出版這文集,似乎喚醒了過去那個汲汲營營,立志要當作家的“自己”。過去幾年,她被我用安靜得近乎透明的生活所催眠,已逐漸被自己吐出來的,大氣泡般的夢境吞噬。而我並不婉惜,也不為我的不婉惜感到遺憾。那顯然是一個必須蛻去的舊殼,我多麼喜歡能如此沉著而自然地,在寫作的道路上把它褪去。
  
  無論如何,對於一個寫作十餘年的人而言,出版這樣一本文集終究是饒富意義的事。事實上,要不是已經在這路上走的時間長了,累積了一定數量的作品,也就出不成這樣的集子。而這《獨角戲》裡的文章,與其說是累積,毋寧說“拼湊”更為妥當。這裡面有短篇小說(14篇),微型小說(20篇)以及散文隨筆(10篇),創作年份由1996年至2009年,共13年的時間跨度。
  
  在全部44篇文章裡,短篇小說的創作期都比較早。最近三年來,因背井離鄉,旅途飄泊,除了在無眠的深夜裡專注經營一個長篇以外,更多時候都在寫日記似的隨筆,以及用拍“快照”的心態寫了不少微型小說。在我看來,這些文章的價值在於當初書寫時付出的虔誠與用心,卻與它們的體積篇幅毫無關係。事實上,如今重讀這些舊作,我只覺得過去的短篇小說寫得用力過猛,處處透露著當年的勃勃野心。而後來的微型樸拙,隨筆率性,它們讓我自覺離開“作家”的理想愈來愈遠,而對文學的態度卻愈來愈虔敬。
  
  寫作這路走了十餘年,這集子彷彿是個里程碑。至於長短篇,微型或隨筆散文,也許是這路上無數次的轉站換乘。該乘火車時乘火車,該飛行時飛行,當然有更多時候需要徒步,或搭乘幾站巴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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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  ◎  黎紫書
廢話少說 2008-04-21 11: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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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

那個女孩叫她“大姐”。她聽著有些不慣,但瞥了一眼,也真是個小女孩。二十左右吧,叫她大姐並無不妥,只是她向來少與這年齡層的孩子打交道,才會覺得不自在。

女孩是來打聽的,這裡做人工流產要多少錢。想來是剛才登記時被這女孩聽見了,她有點被侵犯了隱私的不悅,因而推說不知,得問問醫生。女孩猶不識趣,連著問了其他有的沒的。她有點煩不過來,便隨口回問,你呢你到這裡來干甚麼。女孩低下頭,似乎很用力地注視手上的掛號單,忽然又有點神經質地回過頭來對她笑。

“跟你一樣啊。”

然後她們兩人都沉默了,似乎有過一剎那的心照不宣、體己和諒解。上午的婦科部清靜得有點寂寥,仿佛只得她們兩個病人。空椅子很多,消毒藥水的味道在空氣中慢慢毒殺各種細菌。她一直在尋思著該說些甚麼話,卻無法確定這女孩需要什麼。安慰?認同?悲憫?而她還沒想清楚,丈夫已提著一塑料袋的藥物回來,在她身邊坐下。

女孩似乎愣了一下,然後有點無趣又像滿不在乎地站起來,踱步走遠。她禁不住要去看那女孩的背影。或許是因為醫院太老了,走廊很陰暗,水泥地,特別襯出了那背影的年輕和孤單。

為這,她有點忐忑,覺得像是背棄了一個女孩的信任。丈夫問她那是誰,她原想說是一個來打胎的女孩,但話到嘴邊,卻把“打胎”兩字咽下。“一個陌生人。”她苦笑。

手術安排在下午,手術前她被遣到這裡那裡,治療,觀察,輸液。而那時候走廊上的人已逐漸擁擠。到婦科來的人都很年輕,女孩們有的孤身有的結伴,都有著出奇相似的衣著和卷髮。人們談笑風生,有人還躺在治療室的床上,張開腿洞開自己大聲談電話。她開始感到不適應,便總是東張西望,想要在眾人中找一副稍為熟悉的面孔。她想起那個說“跟你一樣”的女孩,可她總找不著,仿佛她自己抑或是那女孩,已經被淹沒在上午的靜寂或後來的聲浪之中。

終於在進手術室前,她們再次碰面。就在衛生間門口,碰巧女孩出來,正與另一個手上還在輸液的女孩說著甚麼好笑的事。她朝女孩笑了笑,可女孩回她以擦身而過。她正想著該怎樣消化這尷尬,聽到另一個女孩問,那是誰啊。

“誰知道,不就是個來打胎的女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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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旅中  ◎  黎紫書
廢話少說 2008-01-14 11:5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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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問,怎麼你總在路上。(怎麼總有朋友問,我怎麼總在路上。)

一貫的回答是,“我系一只冇腳嘅雀仔……”(王家衛電影《阿飛正傳》裡的張國榮語。全文的大意是“我是一只沒有腳的小鳥,只能不停地飛行。”)

而我當然沒有張國榮說得那樣感性,我只是嘻皮笑臉,惟恐對方不知道我說的是一派胡言(就像現在,我必須笑著提醒你這只是一句電影裡的對白,別當真)。而事實上我並沒有像阿飛說的那樣無奈,我只是喜歡一種“在路上”的狀態,喜歡並自願當個旅者(而不是觀光客),在本土,在他鄉,在人世。

我喜歡用一雙旅者的眼睛去發現一個地方的隱私。無論是一個鄉鎮或一座城市,因此我討厭到旅游景點。那些地方一般沒有特色和隱私可言,它們總是被巨幅廣告牌占據,也被許多假裝很有地方色彩的攤販包圍。那裡多是應付游客的文化大賣場,紅的綠的,水鄉有水,古鎮有飛檐有土牆(水上飄流著礦泉水的塑膠瓶,土牆上掛了七彩廣告牌);多少像征與圖騰,無非是為了打發外來者對當地的文化想像。

我說的旅者不是只圖個歇腳的過客,也不是僅僅為了飽覽河山秀色的游人。我想知道一個地方呼吸的規律,人們是怎樣生活的,語言的腔調,說話的節奏,行走的步伐,閑聊的內容;我想知道一座城市不自覺或不欲為人知的驕傲與失落,想知道在千萬年來很無聊的人類共性裡頭,人們因文化和水土不同而產生的差異。

所以我總不能枯坐在家裡,靠著網絡上的瀏覽和想像去完成閱歷。人們和他們所居住的地方都一直在忘記自己的歷史和身世,或者大家把這些都揉進生活裡卻已經習以為常,連他們都不察覺自己的特色和秘密,把很多的“已經是這樣”當成“本來就這樣”。或者這些地方也在追求更多的共性,一個村希望變成一個鎮,一個鎮向往變作一個城;東方學著西方,古樸追求現代,平房仰望高樓,人手模擬天工,白晝等待霓虹。我就是要趁著城鎮們尚未被這些共性整容,好好地觀察它們,也許,即將絕世的音容。

我甚至也用這旅者的眼光去打量我的家鄉。在我的眼中她永遠神秘新鮮,善變多情而不可信任。我必須要這樣好奇地探索,才能看到她獨特而迷人的豐姿。可我畢竟不是要發掘一些偶然的奇聞異趣,我更有興趣知道一個地方在改變或甚至“消失”的必然過程。我想知道這個地方比那個地方多堅持了什麼,多保留了些什麼,同時又正在失去什麼。

因為每一次走過都會感到陌生和新奇,同時也期待能發現異地一些尋常日子裡的生分和秘密,我總喜歡出遠門,喜歡以一種事不關己似的冷淡、陌生與自在,穿梭或停留在“別人的地方”。因此,我總是在路上。譬如乘火車在馬來半島上南來北往,一個站一個站的停,一個站一個站的把自己放下。坐火車是我最喜歡的行旅方式,總覺得僅僅呆在車廂裡已不乏閱歷。人們既靠近又疏離,長時間的相互戒備又往往禁不住松懈,小孩子很多,滿面愁容的人很多,各種口音腔調的人很多,穿T恤和涼鞋的人很多。而我特別喜歡火車停站的時候,看著車窗外小鎮火車站上的冷寂或忙碌。喜歡看人們望向我時無感的眼神,就是那種彼此有過相視的一瞬,但誰也不會記住對方的眼神。

我是為了要遇上陌生人,也因為樂得當個陌生人而上路的。我甚至想過也許有一天會死在路上。哈,這當然是我在路上時才會想起的事,尤其是當我乘坐的飛機遇上強烈氣流時,我總會默默地想像自己就這麼死去──無人知曉的(總是沒有人知道我正在這航班上,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常常不知道此刻我正在陸上抑或在空中),而對我來說,死在路上的旅者一如死於自殺或孤獨終老的藝術家,都很自然,合乎天道,因果,命。

這樣,我成天在路上與不相識的人們擦肩而過;在交通工具上與不認識的人為鄰為伴,或在陌生的地方追逐著別人以摩肩接踵。我比較著每一個地方的語言、生活和人們。想像著這一切的形成並預見它們的遺失。

朋友問我何以總在路上。我這個不折不扣的悲觀主義者,怎麼說好呢,其實只是想在這世上趕一場一場的煙花,看一次一次的盛放與墜落;看幻滅,看凋零。趕明兒再看,趕下次重臨,再去發現人們如何不自不覺地,讓此鄉非此,彼鎮非彼。

我以為我的朋友都會喜歡讓我去當一個旅者。雖然他們偶爾會抱怨我總是在出門,在路上,在無人意識到的機艙裡。然而比起蝸居在堆滿書籍的房子裡孤獨老死,或是在臥室內用絲襪上吊自盡,我的朋友們想必更願意(或甚至暗中祝禱)我會在一個人的行旅中,在發現的過程裡,悄無聲息地……消失。

[ 點閱次數:109172 ]

錯亂  ◎  黎紫書
廢話少說 2007-10-08 09:4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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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記起,曾經寫過一篇武俠小說。千餘字的微型小說,連題目都忘了,還發表在報刊上呢,卻沒存底稿,也沒剪報。就如此不知不覺,把它遺失。

慢着,小說的名字似乎就叫《遺失》吧,也可能是《遺忘》……

倒還記得小說的內容。是說一个退隱了的老鏢師,有一天突然接到信箋,信上沒署名,對方提醒他在中秋之夜到短松崗赴十八年前之約,要比武的,生死無尤。老鏢師卻因為人老記憶力衰退,已經記不起來者何人也,亦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曾經立下此約。他和老伴搜索枯腸,最後還是沒想出個所以然,又礙於面子,只得忐忑不安地策馬趕路,去赴一个荒謬至極的生死之約。

小說在老鏢師抵達前便结束了。他在馬上看見幻像,看見自己沒來得及問清楚便被對方快刀削下腦殼。那腦中沒血溢出,却掉下了一些稻草……

說完。

我忽然想念起這小說來了。我的記憶力正在衰退之中,如今這小說的真偽已無從辨證,它是如此地疑幻疑真。也許我是在夢裡寫過這小說的,並且也在夢中把它發表過了,甚至很可能在夢裡收到了稿費,開心過了。我對它的存在沒甚麼把握,我的朋友誰也不記得曾經讀過這作品。但它的文字和結構又是那麼地清晰,一字一句,每個段落,彷彿歷歷在目。我還看見小說裡的老鏢師圓睜一雙凸眼,瞪着掉在地上的幾根稻草。那一刻,他大概想搞清楚為甚麼掉下的是稻草而不是血,更甚於要知道和他立了這十八年之約,並且一刀把他削死的人是誰。

如果我只是在夢裡完成這小說,那意味着我現在還可以把它默寫出来,隨便放個甚麼題目,讓它在現實中發表。這樣我可以拿到真正的稿費,或者說,我可以再拿一次稿酬,再開心一回。然而我畢竟沒有太大的把握,也許它真的存在過,也許它根本不是我寫的。它可能是我很久以前讀過然後忘記現在又記起來的,別人的小說。我會這麼懷疑,是因為我發現此刻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圓睜雙目,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的老鏢師,長得很像黑澤明電影《亂》裡面的秀虎。即便是那髮型,那服装,那一對快要掉下来的眼球,都分明是被兒子叛變出賣後,精神錯亂了的城主。

是的,他的手里抓著一支芒草。那是甚麼表情呢,好像是登場後發現配錯了道具的舞台劇演員。一時忘了詞,還在想,為甚麼是芒草而不是稻草。

說完。

[ 點閱次數:109449 ]

一致  ◎  黎紫書
廢話少說 2007-09-20 12:3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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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已经过去。要连续几日起床来,发现窗外吹进来的是凉风,觉得有点冷,不能再打赤膊了,他才能同意夏季已经过去。

母亲不再煮绿豆汤了,那是夏日降火去燥的甜品。入了秋,厨房里放着的便是煮好的红豆汤,都一样喝,昂起头来咕嘟咕嘟。喝下去就是日子了,他几乎不再意识自己还能有,或应该有其他选择。

出门时经过鱼缸,看见硕果仅存的一条观赏鱼。半年前装置鱼缸时买的,忘了总共有十二条抑是十三,反正人家说很容易养的鱼,却沒养几天便接二连三地死了。究竟是哪里出错呢。他觉得日子有点不对路,可说不上来有何不妥。工作是毕业后一直做到现在的工作,期间稍为升过职调过薪;女友是闹过几次分手而终于沒分成的女友。现在连话也说得不多了,于是顺其自然地筹算着结婚的事。也像別人那样有不大不小的一套房子,有不娇贵也不挺烂的一部车子;也炒股,也亏过也赚了一些;也泡网,也有两三个沒当真的网上情人;也弄了个自己的博客,沒事写字抱怨一下政府或贴几首貌似幽默的打油诗。

也感到无聊和厌倦,也去养一只狗,也因为被女友投诉而将狗送人。也戒过几次烟,也喜欢林志玲,也怀疑女友不忠而不敢探究得太清楚。也有点追悔年轻时书沒念好或当初入错行,也去研究一下命理星座和风水玄学,也就弄了这一缸风水鱼。也像別人那样换水给氧和喂食,也胡乱买些药水抢救过,也就很无奈地处理那些鱼的尸体。处理的方式也和別人沒什么不同,都是打包了扔到垃圾箱里。

最后就剩下这一条不妥协的鱼。这倒叫他为难,这和別人的养鱼经验不太一样。竟然有一条鱼半死不活地撑了半年,而且不吃他喂的鱼饲,像在和他呕气,忤逆他,不理会他多么努力要活得像別人一样。为此他曾经恼火,想过要把它扔掉,终于沒下得了手。日子久了他反而有耐性,想和这鱼比,大家耗着吧,就不信比不过一条他妈的病鱼。

也就每天喝一碗红豆汤绿豆汤开始新的一日。今天也就像昨天那样,像其他人那样,一秒一秒一刻一刻一日一日一月一月,夏天也就过去了。当他把这些感触都温习完毕以后,也就是下班后回到家门前在找钥匙的时候了。他把门推开,不知怎么不敢往那鱼缸看,不知怎么有点怕会看见那里面浮着一条翻了肚的鱼。他抓了抓头,有点担心此刻的害怕是不是跟別人不一样。

[ 點閱次數:109122 ]

苍老  ◎  黎紫書
廢話少說 2007-06-14 12:2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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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白发,还在梳妆台边的小纸篓里。她在地上又捡起了一些,看,昨夜才摘下来的,不到八小时以前的事,难怪现在看来还很新鲜;纯银那样的光泽,象刚断去的琴弦。

她那时伏在床上,长发散了一枕。男人给她把白发挑出来,一根一根的拔除。她闭上眼,感受发根被扯离头皮的每一瞬。痛得很细微,要不是她那样全神贯注,大概很难辨识出来,其实也是一种痛。

她喜欢昨夜那种气氛,灯光和音乐都有点朦胧。是欢好前的序曲,连挑白发都有情色的意味。自从上次的事以后,他们已经很久沒这样亲近过了;也许正因为经历过这几个月的冷战,两人显然都累了,也都发现离婚比想象中的困难和,麻烦。于是,几乎不言而喻地,两人达成了默契似的协定 ──算了,谁都別再坚持了;她得把这事情忘掉,而他必须把另一个女人忘掉。

但其实,真能忘掉吗?她昨晚伏在那里,感受白发的离开;或是在欢爱中感受男人的到来,几乎真以为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都过去了。婚姻不都是那样的吗?男人不都是那样的吗?只要不那么用力去感受,便不容易察觉其中的痛。要不是凌晨时那一声手机的短讯信号,她或许已经对自己的忘记深信不疑。

是凌晨两点三十五分。男人放在妆台上的手机发出“哔~哔”的信号声。声音很响很刺耳,她睁开眼,看了一眼墻上的时钟,再看看躺在她身边的男人。沒有鼾声,呼吸均勻得异于寻常,她有点不相信对方已经熟睡。是谁呢,会在这深夜给男人发短讯?她闭上眼又霍地睁开,因为灯光昏暗,无法看清楚男人是否也曾飞快地睁开眼睛尔后闭上。

一夜过得好慢,她觉得象难产。有几次想爬起来去拿起那手机,却因为觉得这行为可鄙,或是担心会被男人发现,而终究沒有、不敢去检查那短讯。接下来的时间她都在翻来覆去,而且总觉得男人在相比之下安静得近乎僵硬。天快亮时她忽然发觉这样的清醒比恶梦更可怕,因而感到很累,十分渴望入眠。

似乎就在她正要入睡时,天就亮了。男人起床,到浴室漱洗。她睁开眼,迟疑了几秒钟,便爬起床来走到妆台去。男人的手机还在那里,有一条银色的长发橫亘在手机上。她的视线滑向梳妆镜,看到自己头发披散,发里处处闪着一丝丝的银光。啊是白发,一夜之间又生了好多。

[ 點閱次數:109382 ]

遗失  ◎  黎紫書
廢話少說 2007-05-17 10:3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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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失》

午后,再走过那里,已经不见了女孩的踪影。

午后,是刚办了点公事,在咖啡馆喝了杯卡布其诺;带上耳机听着音乐,循来时路步行回公司的时候。午后,是mp3播到班德瑞音乐的The Way of The Wind的时候,曲长4分钟35秒。就那么点时间,他穿过公园,打那一棵榆树下走过,看了一眼树下的長椅,空的,沒人。

有五、六天了吧,每天上班下班都看见女孩坐在那里,直至今天上午走过时,她还在。

女孩是个盲人。平日常碰见的,提着很大的藤篮;由一只拉布拉多犬在前头领着,向公园里的游人兜售纸巾或钥匙圈这类小物件。那狗看来十分温驯良善,黑眼珠里有赤诚,很讨喜;有不少人被它逗乐了,才愿意帮衬买些什么。

他记得自己也曾几次向女孩买过一些纸巾,多是因为那天上班匆忙,忘了带手帕。女孩很有礼貌,狗也快乐地摇尾巴。他觉得自己被感谢着,像是做了善事,帮了人,心情便特別好。为此,有一次还慷慨地多买了些,听那女孩感激地一再说谢谢。

当然,那些都是女孩遗失了导盲犬以前的事。也不久,才几天前,他像今天那样出去办事,在公园东面的出入口遇见那只狗──象是被麻醉了,正被两个男人匆忙地抬走。他也认得那两人的面孔,不外是常在这公园裡流连的人。他只瞥了一眼,对事情有点了然。可怜的女孩啊,他在心里感叹。

然后他就在榆树下见到那女孩。当时她还是焦虑的,站在那里一直在喊狗儿的名字,声音在颤抖,如泣。他觉得很不忍,迟疑着是否该把事情告诉她。而结果沒说,以为那是比不说更残忍的事。直至第二天第三天看见女孩还在,一个薄薄的身影,腰板挺得直直,静静地坐在长椅上,像要慢慢融入树荫里;他既有点懊恼又有点心虚,反而更犹豫了些。总想着下次若再看见,便要劝她別等,然而每次经过看见了,又想还是下次再说吧,也该多给她时间保留住那一线希望。

如今女孩不在那儿了,他有点如释重负,便想,那样的一线希望也许比绝望更残酷,倒真愿那女孩从此死了心。想到这里,The Way of The Wind 播到最后十五秒,快要步出公园了。那里有两个男人站在小径旁抽烟聊天,他认出来是那天把狗抬走的人,不禁多注视了些时间,却在其中一人回头瞥他一眼时,慌忙地移开视线。

这种人真叫人厌恶啊,他皱着眉离开公园。音乐的最后一秒,想起那只讨喜的拉布拉多犬,感到宽怀了些。他想,幸好,自己从来不吃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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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巧不成書

書寫很累,因為我把它當成志業。因為很累,能少寫便少寫,最好可以不寫; 不寫是不可能的,因為我把它當職業。因為書可以不寫,飯不能不開。 不寫還好,但不能不想。腦子不用會生鏽,而既然都想到了,不妨寫下來吧。 身子不挺背要駝,兩手不用會生瘡。 看著我,聽我說,以後你如果有孩子,請那樣恐嚇他們──你再不用功讀書,以後就會變成像紫書阿姨那樣了!

少來了,是我。黎紫書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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