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元年

她獨自一人住在那奇特公寓的第四樓，她的單位沒有門牌，通往她家的樓梯的底樓出口，竟然對著後巷，那梯級彷彿是為她而設的。大概是還沒睡醒的繪測師把建築圖樣交到還沒睡醒的市政府官員的手上，而負責建築的工程師則過於清醒，帶來今天的不便。她多次申請設立自己的郵箱不果，不過總是有神秘人，通過只有她的名字和公寓名稱的地址，把所有信件遞交到門口。郵差是不承認她的房子的，她知道。

她常想像那神秘人是已逝的情人，跟隨著她來到他鄉，伴隨著她卻不敢踏進房子一步，在門外徘徊，定時到公寓正門入口處收集郵差丟棄一旁的信件。她每每收到信件，便希望感受到信封上僅餘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體溫。那不是常人可以做到的。她無法想像任何正常人能夠安然走進後巷，來到樓梯口，然後走上來敲門。

屬於她的巷子平時鮮少有人經過，她聽說過去人們經過的時候，常覺得渾身不自在，後來越來越多人投訴，說在這裡看到異象，包括看見已故的親人、古老的轎子搖晃著隱沒在巷尾，也聽到嘈雜的怪聲和談笑，以及小孩的嬉鬧。後來她就搬進來了。她每次經過後巷的時候，總是想起過去的種種，之前的那座城市和朋友家人，一下子涌上心頭。她常想，她應該是認識那個神秘的送信人的，他必須經過她所有的過去的痛楚，才能抵達她的家門。他一定是瞭解她的。

她在巷子裡遇到的異常的事件越來越多。她終於發現，巷子裡囤積了許多過去無法清理的時光的片段。她聽到百年前結婚遊街的隊伍中新娘的抽泣、看到戰場上的血泊在地面流動；迷失方向而哭鬧的小孩經過，偶爾是古舊的桌子、飄過的鴉片的輕煙，都只是一晃而過。於是她也就看慣了、不害怕了。反而是丈夫呼喝妻子的聲音常常出現而令她深深納悶。那是為柴米油鹽煩惱的年代吧，她想。她經歷過的他人的時光片段越來越多，自己的回憶片段便逐漸減少。

直到那天，她終於收到神秘送信人寫來的信了。抽泣的聲音從她的窗口傳出來，她把信紙揉成一團，拋出窗外。後來，有人看見她趟在巷子裡，像被揉皺的信紙，上面是紅色的字跡。

很久很久以後，她曾經居住的城市在地震中被摧毀。那條巷子現在位於深海底部，長出許多放射螢光的藻類，上面的摺皺，像被揉皺的信紙。

(原載於2005年8月21日《星洲日報》文藝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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