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元年

沒有約定，我和左手會在晚上的九點正準時上線，
兩個人每次都專注談起週遭的事情，
直到凌晨兩點才捨得下線。
小柔這陣子都可以看到我笑臉盈盈，分享著我和左手的故事。

當我正準備告訴小柔，原來左手就住在我家附近的時候，
米粒走了過來，用很低沉又認真的語氣告訴我們，
衛生股長在今天早上逝世了，吞了十顆父親的鎮定丸，喝了一整瓶母親的Calvin Klein香水。
米粒說出‘憂鬱症’三個字的時候，我只覺得這對我既陌生又遙遠的名詞，
想不到和我同年的衛生股長這麼快碰到了。
所以，生命也比我早結束。

‘我想買一瓶Calvin Klein香水好久了，想不到她整瓶給喝了下去。’

鐵蛋偷偷對我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們很想笑，可是卻笑不出來。
那天是情人節的前一天，Michael Jackson的兒子出世了，
取名為Prince的小娃娃，不知道會否就是衛生股長的轉世，
大家都寧願把這個迷信當作事實，因為衛生股長曾大聲斥責男生當值日生表現欠佳，
發誓來世要當一個人人心服口服的男子漢。

放學後，我和大夥兒就一同搭巴士到Best World對面的中華殯儀館。
殯儀館內共有四個靈堂，個個都在那天客滿，裝飾得風風光光的，
只有衛生股長因為英年未滿，所以只能用最簡單的形式進行。
烈日當空，我們手裡提著課本，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四周安靜得讓人反而沒有一絲毛毛的感覺，卻感染到生命結束的祥和。

在前來殯儀館之前，我已經聽說要給帛金，所以我就省下那天午餐的錢，
把口袋裡的十令吉投入寫著‘白金’的箱子裡。
心痛有兩個，一個是來到大家都不發一言的喪禮，一個就是十令吉可以買很多東西。
不過我以後還有更多的十令吉，而這次是最後一次能夠送點心意給衛生股長了，
這樣想想，我的心理倒是平衡了下來。

‘為甚麼死的不是你？’

我們在上香的時候忽然聽到衛生股長媽媽怒聲狂叫，轉頭看見一個男人雙手蒙著臉抽慉，
不說我們也知道，那就是衛生股長的父親。
她媽媽使勁不斷捶丈夫的胸口，發出噗噗噗的聲音．
大家急忙把她拉到一旁，衛生股長爸爸就被帶到遠遠的一棵樹下去。
我們並沒有瞻仰衛生股長的遺容，因為阿綠說我們太年輕，時運不高，最好別看。
阿綠說，他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是他凌空的背影。

由由在離開殯儀館後，總覺得衛生股長一向盡責的作風，卻在這個時候留下汙點，
讓每個人為她的妄為而悲傷，甚至還互相傷害和責難。
自殺的人在最後一刻，到底有沒有懷著一丁點的悔意？
我們大家都在討論，衛生股長很可能在感到快不能呼吸的時候，
其實是很希望爸爸或媽媽能夠發現她，然後在她獲救以後，可以對她多些關愛。
只可惜，那時的大人們，都在為自己覺得重要的事情而忙碌，
衛生股長是一個人在家中度過最後一個夜晚，然後在浴缸內睡著的。

左手也知道了這個消息，畢竟如此嚴重的事故，在學校是很快散開的。
我把我們的猜測告訴了左手，還把今天在喪禮上的風波詳細形容一番。
我以為左手會跟我們一樣，覺得衛生股長不該不顧後果就斷然離開，
可是我這才知道左手的家庭，也是一個虛有其表的空殼。

‘妳沒發覺，大人總在事發後才互相責怪，卻從不懂得反省自己？’

左手從小就看清大人面具底下的臉孔，虛假得令他一次又一次失望。
所以左手在家中總是沉默得讓人忘記他的存在，
帶大他的女傭，了解他喜歡吃甚麼，用甚麼牌子的洗髪水，看甚麼臺的電視節目，
勝過父母親滿足他物質所需還來得貼心。
左手的懂事，從來就不是父母親用愛灌溉出來的。
而是用傷害培養的。

我在深夜一點多看著電腦螢幕，緩緩出現左手一行接一行悲哀的文字，
看起來是最簡單的形容詞，裡頭所抒發的情感卻深沉得叫人心疼。
左手喜歡右手，卻不走向前去認識，全因自己從小就習慣享受在旁觀察，
冷眼看著父親總用右手掌摑母親，冷眼看著母親總躲在儲藏室幾個小時，
而母親總在父親離去後，濃妝豔抹的若無其事出門去了。
左手已經忘了自己曾在女傭懷裡大哭多少次，只記得自己在上中學後就不再哭泣。

因為衛生股長的事，我比任何人更知道了左手的故事，
也終於領略他的悲傷和開朗。
歷練造就了今天的左手，也讓我更喜歡他擁有一般男生缺乏的成熟。
人總是在殘酷的絕境中，尋找到自己得以生存的縫隙，
一旦全都克服後，就是人上人。
左手一個字一個字鍵了出來：人。上。人。

‘我變成一個察言觀色的人，扮乖的表面聽從。’

我開始懷疑，在學校裡是否也隱藏不少像左手和衛生股長這樣的人？
充裕的家庭，卻讓孩子的心底損傷得體無完膚。
那天起，每當我看見乘坐豪華轎車來到學校的人，
我難免就想起左手說的話，思索眼前的人是否也歷經了相似的悲哀？
帶領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親人，赤手就埋葬了自己最迫切渴望的幸福，
不由得讓我體會平凡就是幸福的意義。

這是我唯一不告訴小柔的事情。
因為這是我和左手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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