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元年︱ No such t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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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餐廳出來﹐喝了薄荷味濃重的擂茶湯﹐感覺像剛剛刷過牙﹐早晨再次降臨。已經是接近午夜時分﹐我坐在發出刺耳金屬摩擦聲的最後一班輕快鐵上﹐打開大腦裡頭的小小抽屜﹐釋放一天下來感官堆積的所有零零碎碎的情緒。這截車廂裡只有兩個乘客﹐一個在沉睡的老人﹐鬢髮蒼白﹐和他對面的我。
小小的抽屜釋放出來的﹐包括對新年的雜想(真的像一只獸般﹐具有搗毀一切的力量嗎)﹑購物的意義(基本上每一天都可以購置新衣何必等待過節)﹑還沒完成的(得向上司具體說明到底完成了百分之多少還要多久才做好為什麼進度拖緩了)投資案子推薦報告﹑和友人辦的出版社最近的銷量下一本書的企劃等等﹑親友的質問(結婚了沒有或交了女朋友沒有)等等。小小的抽屜就這樣盛載很多的零零碎碎的片段﹐和染上橙紅色的空氣裡的塵埃顆粒一同懸浮在城市的上空﹐無法沉澱下來。直到天亮。
下車的那一站附近是城里歷史最悠久的人民祖屋區之一﹐有十七層高﹐三十年歷史﹐被橙紅色的沉埃顆粒團團包圍着﹐但不久快要被炸毀﹐以便興建新的公寓和(又一個)大型購物廣場。這裡的週末生活方式只有購物﹑逛街﹑看戲﹑用餐﹑再一次購物和尋找泊車位。除非獲得聯合國的關照﹐古舊的不合時宜的事物不會被宣佈為古蹟﹐新的地名將迅速地取代它們。我們很快地將迎接一個簡單而隆重的轟炸儀式﹐到時揚上天空的塵土會很高吧。令人難以啟齒的貧困潦倒的過去﹑舊人舊事﹑電單車堵塞的擁擠不堪的舊社區凹凸不平的路面和碩鼠橫行的渠道等等都將被一場塵土飛揚的雨覆蓋。屆時﹐站在哪一個遠處的角落﹐才是拍攝以及哀悼的最佳地點呢﹖住在裡頭的人們或許有不一樣的感覺﹐或許沒有。那一場雨無法覆蓋過去的生活和點點滴滴吧﹐爆炸過後的塵土或許將繼續懸浮半空中﹐無法沉澱下來。
你說﹐我們還有鄉土嗎﹖小時候玩耍打球和隔壁屋子的孩子打架和對面屋子的印度小孩子們慶祝聖誕節向聖誕老人討禮物的外婆家﹐也已經被拆毀。那屋子是半磚半板的菜園屋﹐四十多年來和同一個地區的屋子盤踞在市中心附近﹐居民以印度同胞居多﹐街頭是錫克族的宏偉廟宇﹐街尾是顏色鮮艷﹑南印度風格的興都教神廟﹐這裡曾經是﹐也或許是城里最後一片果園了。果園終究是不適合市中心的。一條筆直的大道穿過外婆家的門口後﹐就意味着附近的屋子和樹木﹐都被命運貼上遷移或者砍伐的指令。
你說﹐我們還有完整的鄉土嗎﹖家的前面﹐大河被挖深加寬﹐逐年逼近住宅﹐後面的鐵道擴建成兩條﹑改道再改道﹐最近﹐鐵道的上面建着高速大道﹐一排粗大的柱子開始在住宅區的邊緣橫擺﹐想像未來汽車的隊伍經過屋後的夜晚﹐塵土飛揚﹐無法沉澱下來。朋友們常常提起的鄉土﹐離城市遙遠﹐變化不大﹐卻可以勾起完整的記憶。可以提及某街﹑某巷﹑某個人﹑某一件有趣的事情。我們的回憶是短暫的且被切割成許多小片﹐或許只有這樣﹐才能夠存放在我們空間有限的記憶的抽屜裡頭﹐保留河岸的潮濕﹑臭腥味﹑鐵路石子的味道以及散髮的熱氣。
你說﹐我們是否應該趕緊為迅速流失的記憶存檔呢﹖在電腦病毒來襲的季節﹐我們都是匆忙為資料備份﹐燒錄在許多片光碟。以前聽過的﹐用洪流來形容社會的變遷﹐原來是那麼的貼切而殘忍﹐像家門前的大河﹐水漲的時候吞沒小孩的樣子。親人們沿着河岸呼喊小孩的名字﹐雨依然是下得很大﹐但撕心裂肺的聲音可以傳遠。我們緩慢地沿着時間的大河書寫﹑拍攝﹑唱歌﹑甚至生火起舞﹐像呼喚失足的孩子的名字﹐是否來得及記錄所有被沖走的﹑被洗刷的﹑沉溺的﹑浮沉的﹑所有無法沉澱下來的。我們張羅的巨網能夠撈獲足夠的﹑讓我們老年回味下酒的片段嗎﹖我們的時間非常有限﹐大部份用在工作﹑談判﹑協調﹑談說笑話﹑嘗試達到業績目標﹑分析市場需求﹑學習各種城里謀生的技能(我們依然不會製造漁船﹑簡單的傢具和種新鮮肥美的蔬菜)。因此﹐我們變得務實(隨身攜帶計算機)﹐雖然我們偶爾寫感性的詩和散文(透過手機或PDA)﹐甚至出版詩集。而我們記錄記憶的時間非常有限﹐所有的紀念儀式簡單而流于形式。我們的神經系統忙碌地接受眼前浪濤的衝擊﹑機車釋放的煙塵顆粒的覆蓋﹐丟失了關於過去種種的脈搏。
喝了薄荷味濃重的擂茶湯﹐感覺像剛剛刷過牙﹐早晨再次降臨。下車的時候想起社團裡扛着中華文化的大紅旗﹑推動社會文化運動的朋友們。已經很久沒有出席他們的會議了﹐前幾天出席的是 新年聚餐﹐忙碌是永遠保持新鮮的借口。在用餐時他們討論被州政府投資機構收回土地的菜農事件﹐菜農將失去耕作的土地﹐目睹全新的住宅區在園地拔長而無可奈何。這片土地上依然需要搖旗吶喊﹑提呈備忘錄﹑高舉光明的火炬來燃燒群眾的神經系統(通常火勢不大如浪漫的燭火)。推土機依然闖入免死金牌護身的森林保護區﹐切掉一大片綠色原始森林﹐由於無知﹐大部份的人無動于衷。
你說你只能夠保持彬彬有禮的無知狀態﹐如果別人有心隱瞞﹐你根本無從知道這許多埋藏在社區裡頭的黑色的盒子﹐盛裝着什麼腐臭的蘋果。有心隱瞞的人們也是劇作家﹐身居幕後﹐編寫美麗的講詞﹐讓朦朧的煙霧化為宜人的風景線﹐刊登在報章上﹐讓喜歡美麗風景的人們繼續享受美好的﹑樂觀的﹑且將繼續美好樂觀的生活。寫詩的人們說﹐十年前的強烈措辭﹐到今天依然是有效的﹐因為我們在社會倒退這方面﹐保持不變的速度。最近﹐許多黑色的盒子被刮破﹐腐臭的蘋果被翻倒在地上﹐沾染了砂石﹐讓大家都看傻了眼。思考關於我們成長于斯的土地﹐心情將無法沉澱下來。
不知在何處的年獸已經帶着搗毀一切的力量來臨﹐會像殺死癌細胞的藥物﹐毀滅好的和壞的回憶嗎﹖經歷海嘯浩劫的許多地方的人們深深體會﹐什麼叫天地不仁。年獸大概比海嘯善良吧﹖我們又將說服自己﹐乘着佳節的來臨﹐去舊迎新。我們容量不足的大腦也會自行把好的和壞的回憶溶解﹐排出體外。我們依然期待繼續進化﹐大腦記憶體擴充﹐神經系統日益發達﹐收羅更多的回憶和處理更多更多的瑣碎的人生細節和感官情緒的片段。
咀嚼着薄荷味道的我們忘了問﹕早晨真的再次降臨了嗎﹖這清新的味道﹐也在每個深深的夜晚﹐進入夢鄉之前的轉角處瀰漫開來。
2005年2月 Kuala Lump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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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