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元年︱ No such t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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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點三十分。車子停放在公司的停車場,她緩緩走入電梯內,按下‘二’的按鈕。電梯內同是在等待的人,有多少位是自己認識的,她一概不理,惺忪未退的雙眸,只想用發呆鬆懈片刻。
晨光有些冷酷,她喝了一杯又一杯熱牛奶,想給身子暖和起來,今天的工作太多太多,一疊疊的文件,突如其來湧現在桌上。心情是另一 種習以為常,即使眼前是狼藉一片,心底卻隱隱有首溫柔的抒情曲在吟唱。
腸胃異常漲得很緊,她悄悄鬆開褲頭第一顆紐扣,猛然想起A型血的人不能喝太多牛奶。後悔像很輕的羽毛,從很高的地方飄了下來,卻也於事無補。
會議開始前十五分鐘,呼吸變得困難,她快步走到洗手間,企圖把在作祟的牛奶都吐出來。嘔吐,打嗝,嘔吐,打嗝,來來回回,卻吐不出甚麼結果。她盡想些噁心不堪的事物,垃圾槽發霉又臭又酸的味道,後巷老鼠屍體上蠕動的蛆蟲,還有那些吃下蛆蟲的人…
‘嘔……’
甚麼都沒有。
不同節奏的腳步聲在洗手間一會兒響起,一會兒靜止。擔心別人會聽見她嘔吐的聲音,又擔心別人急用而催促她,她深呼吸一次,沉重的走出洗手間。好久沒有嘗試過暢快的嘔吐了。最後一次的嘔吐是甚麼時候,她怎麼也記不起來。
會議進行時,大家聚精會神討論接下來的計畫,以往興致勃勃的她,現在卻顯得格外平靜,只能吃力的直挺著腰,一口又一口吸入氧氣再呼出。會議結束後,她感覺真有甚麼東西可以吐出來了,於是她慌張回到剛才的那個馬桶旁,重拾爆破的嘔吐。
‘嘔……’
會議上喝的清水都吐了出來,混合著一些牛奶味,卻始終沒看見白色的牛奶水。淚水從眼睛裡被逼了出來,小時候嘔吐的時候也是如此,那是痛苦的一邊吐一邊哭,被嚼爛了的食物,猶如洪水氾濫的從食道崩發出來,右腳還激動的猛踩著地板,那時有母親在旁安撫,手掌溫和輕輕滑過她的背,而如今母親卻遠在另一個城市,她獨自一人在這裡為生活奮鬥,有誰能在這個時候,像母親那麼關愛自己?她心裡沒有誰的名字。
她望了望鏡子裡的自己,努力對著無精打采的自己微笑,卻依然對已有些許疼痛的胃部起不了作用。有氣無力癱瘓在辦公桌上,鄰座的同事早發覺她的不妥,好意叮嚀她去看醫生,請個半天病假,她還是決定忍下來,盼望情況能有所好轉。深呼吸,再呼吸,反覆摒氣收緊肚子,難過的她好想割開肚皮,讓自己恢復平日的舒坦。桌上那盛過熱牛奶的杯子,一副若無其事的姿態,隔離自己和幫兇的嫌疑。她只能怪自己不知道如何照顧自己,貪婪灌下那麼多牛奶,受罪時百般無奈也只能妥協。
‘嘔……’
她在位子上用手掩起O型的嘴,緊閉雙眼,霎時擔心真會在辦公室吐個甚麼出來,若是給那位新來的男同事看見,可就糟了,她正在小心翼翼建立自己在男同事心底的形象,昨天他還稱讚她的衣服搭配很有品味,千萬別落入萬劫不復。她趕緊又走入了洗手間。
她開始對著白色馬桶裡的水幻想,《漂流教室》的孩子,大口大口吃下被烤熟的同伴屍體,斷手被啃食得抽出筋來,那些飢餓的純真面孔,吮吸手指關節的骨顯得多麼猙獰。她反省起來,平常自己所吃的雞、魚、牛等等,甚至是法國蝸牛,不也是屍體嗎?儼然之下,大家的肚子都是個大墓場,也可說是亂葬崗。那些暴飲暴食吃自助餐的人,還在餐廳外吐了又繼續狼吞虎嚥。
‘嘔……’
漸漸感到喉嚨一陣酸痛的時候,有人急急忙忙進入她左邊的那間,她停止住了空白的嘔吐,以免干擾了別人的胃口。人總是沒有太多屬於自己的空間,她無法想像自己在若干年前,在房裡那場激烈的痛哭,抑制聲音也罷,還哭到吐,房外的父親仍然不可饒恕的樣子,瘋狂吆喝喊破了喉嚨,也不在乎自己的女兒已快歇斯底里。事情過得太久,她也忘了是甚麼事情惹父親生氣,不過更清楚的是,自從和父親不再相見,她就也不再哭成那個模樣。
沖水聲刷啦響起,她又開始滋長作嘔的情緒。一位朋友曾告訴她摳喉的方式很有效,但她卻一次也沒有試,總覺得這樣有點髒,而那朋友一直可以保持骨感的身材,她也後來終於了解背後的原因。愛美天性唆使下,女人沒有付出不了的代價。
她慢條斯理的用紙巾擦拭雙唇,徒勞無功的費心嘔吐,並沒有把肚子的漲痛稍微減輕,背脊倚靠在淡藍色碎花的瓷磚,喘了一口氣,含著疲憊,且暈眩,且折騰。她提著比之前更虛緩的腳步進入辦公室,身邊的同事從她一進門的那刻,注視著她直到她坐下來。電話在這時候響了起,她用最輕快的語氣,卻也能聽出她不適的聲音。工作就是如此,理由都是藉口,硬著頭皮撐下去,已沒有第二種解釋。
那位新來的男同事走了過來,遞來一盒藥,她卻感到很窘,別人一定是以為她拉肚子了,可她的情況比拉肚子還要更糟。她點點頭表示感謝,將藥擺在桌子的另一旁,像是迷失而漂浮已久的小船終於找到了碼頭,卻靠錯了岸。她懇切祈求上帝,若是能夠讓她好起來,她肯定會比平時還要更努力工作,無奈上帝似乎比她忙碌,沒有任何徵兆發生。
‘嘔……’
她又要到洗手間去了。
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副準備吐出甚麼的姿勢,依然只是虛張。痛痛快快將剛喝過的牛奶都吐出來就行了,她理解不出那到底有多難。然而現在,這的確很難。畢業考的最後一天,前面的那位女同學因為緊張過度,把那天早上喝的牛奶,一口氣嘩啦全都吐到前座那位男生的背後,大家都在那秒停止了作答,監考老師頓時啞然,遭殃的男同學回過頭,表情沮喪得像是快凋零的枯葉,搖搖欲墜,搖搖欲墜,責怪也不是,埋怨也不是,索性將衣服脫了丟進垃圾桶裡,通知了監考老師一聲,就到前面的老師座位繼續作答。那位女同學開始無助抽泣,旁邊的同學一邊安慰她,一邊扶著她的手臂到洗手間去。此刻在洗手間面對馬桶沉默的她,回想起兩個星期前,還看見他們手挽著手走在大街上,她不知道是不是那次的嘔吐事件牽起他們,倒為這對戀愛長跑的同班同學感到欣慰。
她蒼白的掌心冒著汗,左手腕的手錶已經指著中午十二點,洗手間又開始一陣進來又出去的腳步聲,她感覺到外頭有人在排隊等待,只好擦了擦嘴,從洗手間走回自己的位子去。呼吸困難,腸胃劇痛,令她頭昏腦脹得措手不及。
新來的那位男同事在她的座位旁等她,看見她回來後就開始不斷和她談天,她根本沒有心情說話的真相說不出口,她一隻手掌躲在他看不見的視線,緊緊貼著她的胃部,有一下沒一下的壓了一下又一下,她都沒注意在聽他說的話,心底產生一絲薄薄的反感,不善解人意的男人,的確很不容易討人喜歡。她時而聽了一些,時而張望窗外的風景,眼神早就顯露她想逃走的迫不及待,一直熬到午餐時間結束的一個小時後,男同事才心滿意足的離開,臨走前還貼心說些要她好好照顧自己的話,他卻很不體會生病的人,最需要一個可以休息的安寧地帶。她悄悄在對他的印象裡,畫了個小小的‘x’。很小,暫時不能擦掉,但是以後隨時還能一筆勾消。
彷彿變成了習慣,她趁他沒留意的時候,又回到洗手間,決定來場徹底的嘔吐,不吐些甚麼出來,她就不回去了。休息時間一過,洗手間伸展寂寥的翅膀,曼妙的準備飛翔。
‘嘔……’
男女之間的感情在她腦裡轉來轉去,週旋得不亦樂乎。她想念起數年前和哥兒們一同喝到在路邊狂吐的那夜,她想念起大學畢業後喝醉後邊笑邊吐的那夜,她想念起失戀借酒消愁在洗手間吐得胡亂撞壁的那夜。
不經意喚起埋得很深的秘密。深得像曝光不足的相片,晦暗而不堪追憶,久遠得開始懷疑那是不是夢。她懷孕的那陣子,吐得消瘦了幾公斤。那時的情人還很鄭重告訴她,若是現實允許,他有一萬個願意跟她結婚,可憐他們只是十六歲的中學生,她在被推入手術房前,還可以感覺到微弱的心臟在她子宮裡快樂奔跳,和她同是等待手術的女人都求子心切,而小生命卻偏偏與她們有緣無份,注定今生要分離。命運永遠在諷刺並肆意嘲弄世人。她在麻醉藥消退出院後,環抱著他緊密不放,哭濕了他一整片寬厚的胸膛,她忘不了她那時抬起頭看見他的雙眼,和他後來背叛的雙眼,同樣是那麼無辜。
‘嘔……’
很吝嗇的,嘔出了一小口稠濃的牛奶水。她試圖打嗝,把胃裡可憎的氣體逼迫出來,兩行淚水倏地從眼裡溢出,順著她瘦削臉龐流到下巴,懸掛著不肯掉下。喉嚨和舌根的抽痛,無非是嘔吐了一個早晨,卻都白忙一場。她淡褐色的頭髮有些凌亂,也為這場失敗的戰鬥感到頹喪。
‘嘔……’
這時候,急促的壓力從胃部推擠來到喉嚨,她防不勝防灑了馬桶都是。白色牛奶水。一敗塗地。馬桶裡愉悅的跳起冬季華爾玆,比殺菌藥水還要優良的樣子,比白色水彩還要純潔的樣子,全都從她的體內像瀑布般傾瀉而下,沒有保留的餘地。她立刻醒覺嘔吐的暢快,乘著可以是時光機的馬桶飛奔回來,冥冥中的海市蜃樓,她以為她還是過去的那個她。
每一天,她放縱的吞食一切,下一秒鐘又將全部送給馬桶,然後又再吞食,再吐。直到胃酸漸漸侵蝕她的牙齒,心臟開始偶爾像是快要停止讓她驚恐,偶爾像是快要躍出讓她慌張,她見了她生平的第一位心理醫生,才把這樣的習慣更正過來。就因為心理醫生告訴她,想著心裡最重要的那個人,為那個人好好照顧自己,就是愛的最直接方式。
早上的那兩大杯熱牛奶,把她心坎快要消失的往事,一件一件揪了出來,痛苦和感動混合成一團大漩渦,原本該隨已被淘汰的黑膠唱片、鐵皮機器人、發條玩具狗熊等等,一同變得稀少,卻被哪種魔力吸引回來。她隱藏這麼多的秘密,越藏越多,越覺得對不起她心裡那位最重要的人。
她靜悄悄回到自己的位子,不加思索撥了幾個號碼,電話被接通後.她哽咽的對媽媽說,她想媽媽。猶如兒時哭著找媽媽那樣。
2.9.2007 文藝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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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