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元年

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失蹤，他帶著父母和上天賜予的名字和肉身，從一場巨大但無形的浩劫中存活了下來．他依然呼吸著只有倖存者才能夠感受到的一種帶微涼的空氣．

那年，他和妻兒在趕往南方的長途巴士上，不時交換沉重的眼神．大部分的時刻，他的目光停留在前方高速公路的某一點，光亮只在車子前方几米處，而黑暗的盡頭才是目的地．他心裡聲聲禱告，希望禱告聲能夠圍成巨大厚實的保護牆，讓他們一家免於災難．

欲雨不雨的天色把他的心情壓得更低．他和妻兒從警方的保護下出走，忙亂之中決定南下鄰國．

突然，一股強大，近乎上天的力量把他和妻兒扯開．先是一聲碰撞，窗子碎裂開來，碎片像點點星光在空中發亮、散開，然後黯淡下來，如同希望．

巴士裂成兩半，他被夾在座位上，衝擊力度把他帶到安全的茅草堆裡．救護車很快地來到，他在迷糊之中失去了妻兒、自己的身分、回憶，以及祖國．

他在遠方國家的村子存活了几年，才漸漸記起從前的事，從前的名字，從前的國家，還有曾經的妻兒．他始終覺得，回憶被衝撞，重新輸入、取代，到漸漸復原，便已經扭曲變形，他和記憶中的人和事，總是隔著一段距離．很多和妻兒相處的片段，都是漂浮在水面的影像，沒有引起認何波動．

他也發現，他的命運和記憶面對的最大的敵人其實不是上天，而是一股強大，近乎上天的力量．他為此而懊惱不已．他發現以他的現有名字，他將無法回到祖國．在新的國家，他身邊的人經常更換名字．他們離開了几個月，就以新的身份，甚至新的靈魂示人，訴說全新的人生故事．在村子裡，他負責文書工作，處理村民的出入境紀錄，彷彿見證生死．

在他接獲第一個出差任務的前一天，他透過地下市場更換了名字和護照，輾轉回到祖國．熟悉的影像很魯莽地衝擊他的視野，往事的碎片一一從黑暗的水底浮起，逐漸靠攏，連接成一片完整的光．他手上拿著的報章寫著當年的車禍，說除了一位乘客下落不明，沒有任何生還者．報導還說附近醫院沒有失蹤乘客的紀錄．

今天是２０２０年的某個晚上，他在往南方行駛的長途巴士上，穿越欲雨不雨的地平線．依稀聽見妻兒最後的談話，眼神逐漸潰散之際，他看到前方一股強大的力量把一輛長途巴士迅速扯裂．

[文藝春秋16.08.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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