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元年

很少人知道許博士的過去。她進場的時候，大家都站起來，以最熱烈的掌聲迎接這位以輪椅代步，卻奇蹟般創造出驚人業績的科學家。對於年齡，她密而不宣，不過，大家看到她十年如一日的臉孔，更加確認集團旗下保健產品的有效性。

今天是關鍵的超級星期二上午，許博士領導的集團將在一個小時後上市。在這個最後的炒作大會上，許博士帶著平日少有的哀怨的神色，在強光和振奮人心的音樂中舉起了手中一支類似打火機的物體。她對台下的觀眾說：“犯罪率越來越高了。為了我們的孩子的安全，為了讓他們免於壞人的侵害，本集團經過三年的研發，成功製造出亞洲女性最需要的貼身武器──納米胡椒噴霧。比起市面上劣質的胡椒噴霧，本集團納米胡椒噴霧是採納先進過濾技術，讓噴霧以更小的顆粒噴發，不但無色無味，還具有更強大的滲透能力和有效的特殊成份，讓侵害者的眼睛馬上無法張開，甚至短暫失去視力，也讓他們的皮膚發熱發癢，甚至讓肌肉局部僵硬，至少維持三個小時。我謹此宣布，本集團已經取得這個產品的專利權。”她作狀對著空中噴射，半空中縣掛的模型人即刻熊熊燃燒起來，迎來觀眾掌聲如雷，寄望股價如眼前的大火般猛烈上揚。

許博士繼續補充：“上市過後的一個月內，我向你們保證，更多的有納米胡椒噴霧功能的產品將陸續面市。你們可以開始想像，我們平時用的隨身記憶棒，如果也能夠同時當作納米胡椒噴霧，這世界是不是越來越安全了？”掌聲繼續如雷貫耳。

許博士一路走來，捐贈學術機構無數，因此獲得几個榮譽博士榮銜，並且在付了高昂的報名費和贊助費後，獲選國際十大傑出青年。她對於財富的追求，是毫無止境的，就如她常說的：天，才是止境。從前到現在，她一直相信，每一個人最大的敵人和最大的貴人，都是自己。不過，當她必須睜大雙眼看清楚眼前的大螢幕時，她的生命哲學第一次失效。

她在股票交易所的台階上敲了上市的第一聲鑼後，股價就直線下滑，創造了首日上市公司的最大跌幅。機構投資者和她私下招募的買家紛紛離場。她在錯愣之於，接到多年來一直支持她的集團最大股東的電話，說公司的研發團隊的首席科學家已經在敵對公司的新聞發佈會上出現，和記憶棒專利權擁有人潘先生站在一起，宣布未來的合作項目。她看著會場另一端播報著新聞的螢幕，看著昨天還有說有笑的戰友已經和對手並肩同台，她知道接下來股東們一定會召開特別會議，若不是宣布對前戰友採取法律行動，就是要她負責。前戰友在電視上說，最新的記憶棒胡椒噴霧還有衛星追蹤定位功能，能夠協助解決失蹤人口問題，特別是讓父母更容易尋找失蹤少女和孩童。在將來，沒有人能夠被宣稱失蹤。

十年前，她從政壇上退出，大股東受政客所託，答應讓她管理一家直銷集團，並同意在公司上市之後，轉讓予她市值五千萬元的股票，作為酬勞配套的一部分。她從政壇的撤退是徹底的，自此沒有人看過她在任何場所出現，大家都認為她失蹤了，她再也沒有利用價值了。其實，她只不過是換了一張臉。她帶著新的臉孔和新的名字來到新的領域，利用公司財力大力收購技術和籠絡人才，以她滔滔不絕的口才，不斷述說她行動不便依然艱苦奮鬥的故事，吸引職場上的過剩人力，讓公司越發壯大。她認為政治和直銷領域沒有差別，因為政治就是人的直銷。

許博士的最壞打算發生了──大股東答應下來的股份沒有了下文，後來她就被股東大會罷免了。她還聽說大股東原來也有份在背地裡拋售公司股票，噁心的感覺頓時湧上心頭。她回到久違的家鄉，剛好下過了雨，聽到滿山的蛙鳴，頓時感覺寂寞。她想起在五十多年的人生裡，她變過兩次臉──第一次，是參政時跳槽到敵對政黨，變的是形而上的臉；第二次，是在壓力下退出政壇，換了一張全新的臉，開始學習行銷法則，算是重新出發。經歷了這一切，她這時已經無所求了。她撕下貼在她臉上的另一張臉，慢慢從輪椅上站起來，一拐一拐地走到屋外。她感覺到貼膚的冰涼。

外頭密林的葉子發出沙沙的聲響。她再也沒有走回來了。

［文藝春秋06.09.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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