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元年

某日的午餐時間，正當我和平日一樣，一面走一面啃著漢堡，從一個會議離開準備赴另一個會議時，我看到眼前的世界突然泛著一層黃色的光芒。我想起中學時一個上體育課的下午，感冒初愈，我快跑了校園兩圈，在頻臨暈倒之際，也是看到一個泛著黃色光芒的世界。這時，我的手和腳都突然緩慢了下來，漸漸無法動彈。然後，公事包無聲地掉落地面。

睜開眼睛後我就遇見生平第一個天使，它的臉上泛著黃色的光芒以致我無法辨認它的臉；它看來穿著寬鬆也被黃色的光芒籠罩以致我無法辨認它的體型和性別。肯定的是，它有一對翅膀，看不到雙腳，也不知有沒有著地。它介紹自己的時候說，它是負責一切關於“緩慢”的天使。

我想，遇到天使不是甚麼好事，表示我已經離開了地球，或者現實。天使不多話，在專注把玩著它的老舊的放映機──像古老的戲院才有的器材。它不停地在調整著膠捲，一下順時針，一下逆時針，一下又把一些膠捲抽出來仔細檢查。我正在打量我眼前的天使和它所屬的世界，雖然還是隔著一層說不出的朦朧，但整體上感覺新鮮。依稀辨認我和天使的所在地點，是一個大型戲院，有很多排木質長凳，其上張掛不少蜘蛛網，看來已經荒置多年，屬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設計。

天使說，由於我在過去的日子長年處於緊張和焦慮的狀態，需要暫時休息（我很好奇到底天使還知道多少事情）。它要放映我的人生片段，以證明我真的活得很沒有素質，我想起天使可能是人間“慢活運動”的幕後策劃者。希望它在放映我的人生片段之後，不會向我推銷天堂的有機保健產品。天使從背後拔了几根羽毛狀物，偶爾作吐口水狀，不斷拭擦放映機的一些零件，再把零件安裝回去。它到底還需要多少時間才能成功呢？它的動機是甚麼？我能夠在這個時空裡做些甚麼呢？我看不到我的身體，除了無法揣測移動的距離，感覺上我是處在停格的狀態。我只能等待天使，而這位天使負責一切關於“緩慢”的事務，表示我需要慢慢地等下去。

我就這樣看著眼前的天使不斷地在修復它的老舊放映機──一台據說會播放、回顧我的人生片段的機器，在地球上或許只能在博物館找到。天使說，這放映機很重要，在耶穌降世之前就已經有了。如果這裡是天堂的話，我想大概這個地方或許經歷了很多年的經濟蕭條。我想跟天使說，你別再浪費我的時間，但這麼說的話，不知會有甚麼後果，除了因為環境陌生帶來的輕微恐懼，我其實也無法說話。在一個近乎停滯的時空，認何展望、計畫，哪怕是一點衝動和念頭的出現，都會在瞬間變得沒有意義。

不知道過了多少年，天使還是無法完成修復放映機的工作，我想問它是否有維修或者技術部門能夠處理它眼前的工作，不過這麼多年了我還沒有看過其他的天使。我想我的人生已經擱置了很久，就好像暫停操作的放映機。失望之余的某一天，放映機突然打出了畫面，天使終於洋溢著快樂的情緒。我在大螢幕上看到緩慢走路的我的影子、緩慢移動的我的車子、緩慢說話的我的表情、緩慢移動的我的牙刷、緩慢進行中的會議、緩慢啃著漢堡的我的嘴巴……

我想，天使沒有放錯帶子。但它可能忘了這裡屬於“緩慢”的時空，片子會自動“緩慢”下來。可惜的是過了那麼悠長的年歲，它還是無法向我證明我的過去是如何的匆忙。更遺憾的是，天使好像忘記了，我只是在這裡暫時休息，它说過要讓我回去的──我還有很多的工作沒有完成。它是否會用比我一生還長的時間，來放映關於我的人生的片段？

這時的天使，只顧著看戲。

[文藝春秋27.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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