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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恆久不息的雨  ◎  嘉仁
刻字 2009-11-05 20:3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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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相信,这是一场恒久不息的雨。 

我把外公留下来的皮箱也一并带到岛上。当年外公乘船穿越过的颠簸时光之内说不定因为这一个皮箱而有了沉稳踏实的感觉。他的皮箱内,大概有盘缠、简单的衣物、要交托予亲戚的信件、家乡的空气、亲人的嘱咐等,还有啊还有来自中国大陆的悠悠数千年的象形文字,在一个小皮箱里暂时和命运一同拥挤着,准备在打开的时候再次伸展优雅的形体。外头是烟硝不断,流离真的是为了走更远的路,我想。很多年后,在我的童年和外公的老年短暂交迭的半岛中间偏左处,放学后打开外公翻阅过的报纸,首先扑面而来的是鸦片带甜的焦味,然后是一排排拘谨的、正在伸展筋骨的象形文字。

 

我从皮箱里拿出小型的笔记型电脑,市场上称小笔电的,开始写小说。向来不安分的文字从身旁的窗口翻越出去,无声无息地撞击在巷子内经过的自行车,然后横趟在路面上达数分钟之久。到了无聊的极限,它们又腾跃,回到小萤幕上,成为故事的一部分而不惊动小岛上的任何人和事。唯一被干扰的是阿忠,他在首次看到小笔电的时候表现诧异,问起款式和电脑功能,那是我们第一次交谈,他在咖啡店邻桌一面喝着乌黑的咖啡一面把他的疑问透过眼神抛过来打乱了一些情节的先后秩序的安排。他是渔夫,在岛上也开店售卖手机,其款式比外面的世界旧一点,和被安置在这小岛上的其他事物一样;另外他也提供手机通话时间增值服务。在岛上,他或许是和我说话最多的人了。刚来到岛上时,经常面对着电脑在渔民喝茶聊天的咖啡店写稿的我,经常引人注目。骑自行车路过的小孩们偶尔还会停驻观望,看一个陌生人操作一部小型而安静的机器,看机器发光的平台重新组合他们熟悉的象形文字。我无法掩饰我外来者的身分,除了因为肤色不够黝黑,也因为我像塑像般凝固一处,无时无刻都在专注写稿,坐下之前还到处寻找电源插座。我还问过有没有提供无线上网之类的问题。后来我渐渐习惯在郁热的房内写作,懂得如何利用高热挤压皮脂下的新鲜灵感,才较少在咖啡店出现。 

阿忠在楼下的巷子喊我,挥了挥手,示意喝咖啡去。我摆手回说在忙着,明天再约。他说不管,你来就对了。我没有赴约,因为小说才有了开头,必须维持它的动力,这么一走开故事的筋脉就会松散了。而我难得能够在人生的这个阶段开始学习专注在和呼吸声、血液的脉动以及布满脑海的藻类紧紧相连的事务上而不带任何罪恶感。阿忠大概会和他的死党--村里退休无事的老人们,继续昨天的话题,高谈阔论一个下午。如果我在,他们或许无法尽兴,而我也需要启动电脑来缓解没有话题的僵局。他们的笑谈声隐隐约约传到我的书房还在木板组合成的墙上引发轻微震动--我租下来的两层楼房子离开热闹的街场只有两个拐弯,步行不需一分钟。不过,他们的笑谈声不会传到对岸--岛的对岸是看不见的半岛,之间是混浊繁忙的水道,大邮轮和渔船交错成巨网,乘渡轮也要40分钟才能到达彼此。 

流离是为了走更远的路,而接下来的路呢,大概隐藏在象形文字堆砌成的地图里吧。我来到这个小岛,难道只是为了书写吗?说不清的现状像萤幕上反射的光,眼睛还总得忍耐一下,阳光偶尔会从墙壁某个不起眼的隙缝穿透进来而不以为意。我构思了30多篇极短篇的大纲,就是还没把每个故事都说明白。我正写着一篇关于核子大战的,大伙儿逃难,从一座岛上离开,海上漂浮着许多汉堡包。很久很久以前,那整个岛屿是一个国家,租借了给快餐连锁集团当生产基地和全球营运总部--尽是怪点子,还没有情节却说出来,让自己也觉得尴尬。从前在半岛上班,没有机会这么含糊不清地过日子,一字一句都必须经过详尽求证,字句的疏漏是命运(公司营利)陷落的洞口。日常读物包括法律合约、公司稽查报告、经济发展年度报告、会议记录等。当时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文字爬满视网膜,笼罩着每一天的风景,尽管在高楼,却很少看见云。 

近黄昏时分,洗手间高高的小窗上漂过金色的云朵。我把电热水器扭开,让花洒喷发的力度注入脑壳和肢体的神经线--灵光总是在洗澡的片刻不断闪烁,甚至附着在水珠上,渐渐包围整个身体。许多平日看不到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中,海浪推送着文字的碎片,等待某个搁浅的海滩。仿佛每天必须经历的仪式。总是在洗澡后,我迅速写下许多故事的片段,零零碎碎的,有一天命运会把它们黏成完整的形状。这些片段还带着水气,却又滋长许多细碎的片段,在海面上漂浮,有的抵达某个海岛,有的蒸散日久堆积成云下成了雨,形成故事的大循环。 

晚饭时间,阿忠还没离开咖啡店,一脸沉郁,独自坐在几支空啤酒瓶子跟前,老人们都已经离开。他劈头就说你一天到晚不停打字到底在打什么鬼啊能够找饭吃吗。他今天确实怪异,一副不打算出海,也不打算回家吃饭的模样,想到下午他似乎有事要说,现在却不知从何问起。从平日居民的谈话中约莫可知,近两个月渔获减少,或许是阿忠的心事。我叫了两人份的螃蟹炒米粉,再加啤酒两大瓶,气氛转为轻松,阿忠便开始侃侃而谈。果真是渔获减少,再加手机通话增值服务的毛利持续下跌。他在半岛上的亲戚建议他进军零售业,也有管道从中国大陆大量进口日用品,让阿忠在岛上开一间便利商店。乍听之下像是好消息,但深一层去想,岛上家庭经营的许多小本零售商店,肯定会因此马上关门大吉。阿忠人如其名,想到这些后果,难免迟疑。而他背后更大的是家,是妻子,是3个孩子的教育费,因此他不得不慎重考虑。 

3杯下肚,阿忠依然沉静。我则开始感受到一种度假的氛围--啤酒、海鲜和四周围绕的浮脚屋,而四周寂静,月球悬挂其上。总觉得少了一首歌,阿忠今天也没哼一句。他深思的样子像极了一位前同事,有一种让人恻动的无形力量,一种真实的忧伤在他的眉宇间泛动。在过去的行业,同事阿达负责计算风险和回筹率,每每经过他的位子能够感受到隐隐的忧伤--当他坐在那里静静地思考,身旁的其他人都只能和静止的计算机一样,属于风景的一部分。我们知道他的思绪已经抵达未来的街头,而无法和大家一同用午餐。我负责文字加工部门,使用一种系统性的非象形文字来整理和推荐投资案子,有条理地组织铺排客户提供的项目细节,并列出市场调查公司和帐目稽查公司提供的重点资料,在结语之前把阿达的风险分析报告用技术性的修辞做最后的包装。文字加工的终极精神所在,就是有机地组合他者提供的材料,然后调配成自己的产品,且无需为材料来源背负责任。有一天,当我在会议室中拍案而起,从此转身离开了过去的行业,阿达的风景才真的动摇了一下。这时,看到阿忠入神地思考,我才想到,阿达的忧虑应该不只是风险和回筹率。

阿忠的脸是岛民的脸,眼睛细长,微笑的时候眯成一线。他的生命在40多年来从来没有和岛屿脱离超过一个星期,文学的说法是,他和岛之间有一条脐带。他提到多年前的一场可怕的大火,近乎把半个岛的房子都烧毁;当时他才3岁--在中学时的某个下午,他在船上发呆,小孩和自行车一同掉入泥沼,他猛然记起了被母亲抱着仓皇逃命,身后的大火很高很刺眼,那时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认识"火"这个象形文字,比岛屿四周满溢的"水"还早一些。人们的哭号围绕了数日,像冗长的仪式。和他同辈的岛民,大部分已到外谋生,很早就离开了,因此他没几个年龄相近的朋友。他说,从前他认为,有一间房子,有一艘马达强大的渔船,就是一生。他摇头。如果抵押给银行,一生都是银行的--他这么说着,一边的嘴角不屑地弯卷上去。我们就好像在帮银行打工--他抬头,掌心搁浅在桌上,问天。 

我说,你可以叫大家一起来做这个生意,村民一起做嘛,一起出钱。他只顾喝酒,或许没有听见我的话,或许不想再听些什么。我也不要勉强建议,毕竟在实干的生意经验方面我是零分,从前工作累绩下来的,是纸面上的生意分析,更多的是泡沫似的营业额展望,我无法预算和测量阿忠需要付出多少心力,多少滴汗水。脸色微红的他突然说要买单--走,我们出海!说着,随即带走两瓶啤酒。 

阿忠的船抛离密集的灯火,航过房子稀少的岛的另一端,很快就进入黑色无光的海域。这里的浪比较高,让船身在破浪行驶时晃动不已。对他而言,大概船也是家的组成部分,而我就像他家的客人。来到一处,四周不见灯火,海面上却泛动着微光,抬头竟然是密密麻麻的星火,仿佛随时会有一两颗,因为过于拥挤而掉下来。那是他的屋顶吧,我想,只有渔家能有这么宽阔的屋顶。我们在星空下继续喝着啤酒,说着有的没的。我想起诗人朋友的一段纪念已故诗人朋友的诗,也不管对着阿忠朗诵有多拗口多不自然,依然大声拉长了嗓子: 



那可否仿你的爽快/举杯既无法对你/对天地也一样/酒要一仰而尽/看你正走访漫天星斗/看,那么多的酒馆/正为你通宵长明。 



海风和涛声大概把诗句的大部分给吸收了,阿忠是否听见,或者他是否明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曾经在星空下,用这首诗下酒,让很多年后的回忆找到一个光点。阿忠或许也会记得,并且依循一首他或许不能够完全明白的诗的声音轨迹,回到满天星光的屋顶下,当时他已经没有任何牵绊。而关于他是如何迅速地抛开这一切,没有人能够给予真相。我们从海上回来的第二天晚上,他的灵位已经在家中设置起来,道士的诵经声压下有声和无声的哭号--据说他到了对岸,被殴打,重伤不治,就这样终结了生命。他的忧伤是否已经终结,安静地乘坐一艘看不见的船离去。我扭开花洒,在恍动的流光中看到和阿忠喝酒的片段,在一个任何事物都缺乏定义的世界里,他开始学会朗诗,漫天的酒馆正为他通宵长明。 

我尾随送殡的队伍经过小岛的中心街场,5呎宽石板铺设成的马路两边都是早市的小贩摊位,出殡的唢呐传来人们便急忙让开--阿忠的棺木由手推车运送,轻声经过生前的场景,他的家属看到路旁在买菜卖菜的朋友,不忘点头示意,哭号和悲恸已经来到尾声。我没有问,在四面是海的岛上,阿忠的遗体会被送往哪里安息--是土,是水,还是一艘驶向光明的船。下午,我找来一辆自行车,从街市区的水泥石板路开始,穿越岛上如阡陌交错的木板铺成的路,由南而北,由东往西,真正地在岛上绕了一圈,真正地让岛上特有的浓浓泥沼味浸泡我的肺部而不自觉。岛上大部分的房子都是浮脚式的,由红树的强壮树干支撑,离下方的泥沼有数呎之距,加上道路狭窄,故不能让汽车通行,也禁止使用摩托车,自行车是最便捷的工具了。我在庙宇前面停下,向一位阿伯借来充气泵,让轮胎更加饱满,想到上次使用这种手动旧式的充气泵,已经是少年时期的事。这庙宇旁保留了一棵高高的红树,盘根错节,像个老守卫,驻守多年以致忘记了时间。阿伯说这庙宇和岛屿同岁,会保佑出海的渔人,被大火烧过再重建的。 

我来到一个转弯处,失神了一下,和自行车一同栽入木板路下4尺的泥泞处,费了很多力气,把双脚拉出来,然后才从泥堆里把拖鞋挖出来。几个附近的小孩见状,敏捷地跃下,帮忙把自行车搬上路面。旁边观望的老妇家前有个蓄水的蓝色大桶,让我把手脚和自行车都冲刷干净,一面摇头,一面微笑。据说,在这岛上,孩子们必须经过骑自行车掉入泥沼的仪式,才算成年。

我穿越幽静的红树林的黄昏,来到海岬。阿忠的船要先经过这里,才会去到星光密布的场所。我看到一个剔透晶莹的发光物体在岸边泥沼处折射着夕阳--走近一看,竟然是一只巨大的水母,静静地搁浅着,在一个兀自封闭的时空里。为何来到这海边,是否还能继续游动呢,我心里这样询问。 

突然下起了微微细雨,雨中的海平面上依然看得见对面的一座小岛,岛上据说有几座古墓,和岛屿的历史一样悠久。回程中,看到街市的阿嫂还在家门前摆卖糕点,我买了一些,再次进入雨里,像平日一样,经过咖啡店,想到3天前的酒瓶大概还堆放在一角。 

我开始相信,这是一场恒久不息的雨。当我扭开热水器,准备冲刷一天的污垢和残留的泥壤,全身即被一层力度超强的汹涌灵光紧紧地覆盖,久久不散。我全身柔弱,无法摆脱灵光带来的巨大能量,以及其中变幻多端的诡异情节,我让自己紧紧地被无法被马上书写下来的一段段发光的象形文字扣锁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直到那平地一声雷轰然把我甩开-- 

在雾气中,我看到自己赤裸地伏在地面,静静地,水珠持续喷洒在自己身上,没有外来的干扰。第一次如此仔细端详自己的背部:我看到一大片烧焦的印记,是我的肌肤抑或土地呢;以及很多颗发射微光的痣,不规则地分布着,浸泡在水光之中。很多年后,眼前的景象转暗,如同被转换成负片,进入黯淡无光的时区;我的肉身抑或土地呢,逐渐残破并且越发肿胀;我的血液流成黑色的石油在一个富裕国度的海域喷发;当板块碰撞,岛屿沉没,那许多颗痣升空成为凝望大海的星座--这是一场恒久不息的雨,在漫长的旅途中,我已忘了是否还带着那个老皮箱。

[ 南洋文艺03.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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