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元年

小時候，納登的洗衣機是美麗的。他的玩具就是一字排開的巨大洗衣機，和其他小孩們的玩具一樣，在父母規定的時間內操作。和其他玩具不一樣的是，這玩具能賺錢，功能是吞吐、洗滌不同色澤的衣物。不同膚色的人們會在櫃檯處把衣物呈交，把他們生活裡最貼身的汗水和污垢毫無保留地交給納登家開的洗衣店，因此玩具的另一項功能好比神父，在密閉的空間裡聆聽告解，洗滌人間的錯誤和悔過，這是他年長的時候才領悟到的。

其實，在納登很小的時候，他的內心深處有一個美麗巨大的宇宙，洗衣機的圓形窗戶就是遙望宇宙的眼睛。店裡沒有客人的時候，他喜歡看著旋轉中的衣物發呆，對他而言，旋轉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力量來自一件不為人知的事，當地球面臨危險的時候，洗衣機將會變形成機械人，把敵對集團打敗。他們來到世界潛伏多年，就是為了這麼一回事。敵對集團可能也已經來到地球了，戰爭隨時引爆。發呆的片刻，納登在聽著被攪動中的洗衣機的流水聲，認為他的玩具已經在執行任務，無時無刻和他們所屬的星球交換訊息。

洗衣店的小孩長大了，有了新的敵對集團。他參與政治，和敵對集團在議會裡頭交手，有時硬碰硬，到警局法庭甚至皇家委員會，有時軟硬兼施，到處發表政治演說在部落格上貼文在街頭張揚布條口號，總少不了一個美麗的詞彙──民主。他喜歡給人希望，類似洗衣店裡乾淨潔白的衣物，總是發射著的那種重生的力量，他秉持的原則受母親影響至深──小時候，正在做功課的他抬頭問母親：“這些衣服是真正乾淨的嗎？”母親回答說：“我們嘗試做到最好。”

長大了的洗衣店的小孩已經了解，洗滌是永恆的奮鬥過程，他可能比父母體會更深。政壇裡讓人團團轉的是非對錯，總是必須經過大力旋晃，大水沖刷，烘乾平復，最後細心折疊，才能有一個最好的結果。而衣服被穿被使用，和肉體一同經歷人間的污染後，必然還要回到洗滌的過程，週而復始。

納登在黑暗的儲藏室裡微張了眼，彷彿再次看到美麗的宇宙，他只覺耳目暈眩，記起剛才不知被哪個渾蛋揍了一拳，就墜入擁擠的、不停旋轉中的衣物堆中，流水在耳內汩汩作响。朦朧之中他再次看到小時候，通往浩瀚宇宙的美麗的洗衣機，乾淨整齊地一字排開，一如那些純真年代。他再次看到十歲那場大火，把父母經營二十年的洗衣店焚毀，他再次看到兄長最後的臉龐，微張著眼，趟在民族主義的血泊裡，而刀痕依然深深地烙印在土地上。

他記起現在是代表幻滅的２０２０年，從前安排的時序都會在這年了斷。在會議開始之前，他被人粗暴地從議會的椅子上拖走，被狠狠揍了一拳，就被關在黑暗的儲藏室。他知道洗衣機沒有從大火中逃走，他們將不會變成機械人，前來和敵對集團對抗。他必須靠自己的力量，嘗試做到最好。而今年，變形機械人電影來到最後一集時，他們的星球已經焚毀，他們已經逃往別的宇宙。

［文藝春秋13.12.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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