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元年

罐子是空的嗎？他抬頭望向天空時，這樣問自己。他感覺到自己是住在一個罐子的深處。

自從一股強大的力量把屋頂撕開，如同童年的時候把鋁箔紙從罐子的頂部撕開那般，他就沒有離開過那棟看來即將要倒塌的破房子。雖然四肢健全，他喪失了逃亡的力氣──連串的轟炸已經把他的心靈炸開了一個大洞，風聲和雨水都可以自由穿透，蜘蛛也在裡頭結網，雖然一下子就會被炸成零星的時光碎片。

稍微安靜下來的時刻，他偶爾會遙望，看遠處的流彈如何在時間的表皮穿一個又一個洞孔。偶爾傳來兩座山頭之外的家鄉的風聲，他卻不敢繼續聽下去。裡頭只有單調的死亡的音符。

兩個星期下來，他依賴雨水以及廚房剩下的雜糧維生。房子的主人還留下很多書本，隨著壁櫥倒塌而四散在客廳地毯上，他已經沒有力氣閱讀，那些害人的文字，和裡面密佈的權謀和謊言。他最期待的是雨水，每日仰望天空，在砲彈的煙幕之中尋找偏低且沉重的烏雲。

後來，他開始覺得，自己和房子一樣，是一個空罐子。下雨的時候，他就張大口，讓雨滴擊打他的喉嚨，然後順勢流入心靈的那個大洞。那無法填滿的洞原來很深。偶爾，雨水經過炮火滾滾的天空，像熱開水般傾注，他就開始覺得，自己也是一個空杯子。戰爭爆發多年以前，約莫是他十歲之前的年代，人們有燒開水，沖泡飲料的習慣。當時的便利店裡，架子上盡是不同牌子的罐子，用湯匙撬開蓋子，再撕開鋁箔紙，就是撲鼻的濃郁香味。孩子時期的他曾經想把自己整個頭栽入罐子內，以讓巧克力味的粉末沾滿一天的時光。

當時最著名的牌子，是綠色的罐子。廣告還說喝了它的粉末能夠健康強壯。多年以後，健康強壯的孩子們都上了戰場，還沒有回來。

這天炮火剛過，大雨帶著熱度而下，他的喉嚨開始灼熱疼痛時，便隱約知道喝下了砲彈的粉末沖泡的雨水。他開始思索時間，嘗試用僅余的力氣，把破落的時間的網慢慢縫補。在朦朧的雨景中，他看到歪斜的木門後方，隔壁的房子窗下，是一個熟悉的綠色罐子。

他使勁推開坍塌的木門，往隔壁房子的方向挪動，每一吋的移動即把他拉近一片掉落的時間碎片。小時候下大雨的一個下午，他從浴室沖出來，母親把厚暖的毛巾圍上，幫他抹乾了身子後，即遞上一杯熱騰騰的飲料，溫暖包圍了後來的人生。

他抬頭，看見流彈橫飛，如同多年前一個每天都有煙花盛放的年代。他把最後的力量集中在舌尖，往罐子的內側猛舔，如同尋覓哪怕已經化成粉末的過去，罐口邊緣殘餘的鋁箔紙即把他的舌割出了許多道血痕。

這天，綠色罐子內的血液，已經凝固成深褐色的硬塊，如同受潮了的巧克力粉末──有人往罐子的方向緩緩挪動。

［南洋文藝19.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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