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元年

自恃在吉隆坡土生土長，聽到敦李孝式路，馬上認定是某街某巷某塊風景處，是從前某時某分經過的刻度。眼睛離開凝視的手錶，看見標上明確名字的谷歌地圖，才驚覺不是那樣。原來，我也成了那些自以為是的居民的一部分，不知不覺按照自己的地圖走過來了。所有的官方路名從來都是被漠視的，在心裡不帶任何份量。

在初中年月，當在我們稱為“坡底＂（很多城鎮都有一個“坡底”）的茨廠街溜達時，我們會經過這條以開國元老命名的路，而我們當時沒有記起他，或者在他的地盤上特地凝視歷史──我們有時趕路，沖向補習中心，希望可以霸得好位子；我們有時經過他越過車水馬龍，趕搭盤谷銀行前面的巴士回家；我們有時候經過他輾轉來到幽靜的茶坊，一直呆到天色卸下所有的塵壤。

我們真的只是經過那裡──通常是放學後穿著校服（理論上是違反校規的）的三五人隊伍，全白的校服和附近的獨中生一樣，在緊繃的校園出來，進入氣氛相對輕鬆（充斥笑話）的當紅補習中心，為的是政府考試的貼士（奇準的）。在那個沒有太多娛樂場所的年代，這附近還有柏屏戲院、大家購物中心樓上的迷你戲院、大大小小的書局和文具店以及三五家小茶坊。所以我只是經過那裡，以便去到其他的地點。這條街雖然不起眼，卻連接茨場街區幾個重要的磁場。

這條街有點長，但起點和終點在哪裡，至今我還弄不清楚。１９９０年代初期的時候，經濟正在好轉，它已是靜中帶旺的地區。但沒錢的癮君子依然故我，不時攔截手裡捧著一疊書背後背著一大個書包的初中生如我，要搭車回鄉的錢，要買飯喝茶的錢，老大砍人怕點錯像特地前來求證讓你避過浩劫的錢。走著的時候他們攔截，坐著在快餐廳用餐他們也來生事。他們大搖大擺地在街上橫行也沒人管。初期不懂事給了三几塊還耿耿於懷，後來就知道大聲呼喝，拍桌而起，“白粉仔”不甘心地走開之後，包括快餐店工作人員在內的人們繼續無動於衷。後來經濟突飛猛進，大概他們也找到了其他工作，就比較少看見他們了。

我第一次認真停留在這條街是在一個清晨，剛從新加坡的夜班火車到站。和成千上萬的獨中生一樣，以未來的名義到南方的島國參加大學入學試。回到吉隆坡心情非常輕鬆，因為認定在普通常識試卷寫了長篇大論的尖銳見解應該不符合島國風格而必定不及格且必定以後也不必南下。我第一次認真地看著關帝廟，才自嘲想起考試前忘記前來問安，考後才來抱佛腳。我背著行李走了一圈，經過興都廟，隨便走走，轉身到李霖泰市場用早餐──那是一個和敦李孝式路有關的輕鬆無比的清晨，賣飲料的還說英文把我當遊客招呼。你如果來到這裡，勢必要選擇比較寧靜的週末清晨，感受一下是怎樣的風景，讓兩座蒼老的廟宇鎮守超過百年。

很多年後，輕快鐵駛入鄰近區域，街道附近開始有了更多變化。大型書局佔據風景的中心點，在車流人潮之中發射書卷的氣息，雖無法不覺得突兀。書局從原有的蘇丹街搬來這裡，卻反而少了光顧的機緣；近來來了三次，就是要還交通罰單，每次都無法如意償還，理由都是電腦發生故障──連續三個星期六、規律性的事故，也不知是否不鼓勵上門交付交通罰款。那依然被稱為諧街警局的，據說當年是大警局，現今人氣依舊活絡，車子進出不斷，一部分是廢鐵在後院高高疊起彷彿比人還靠近天堂。

諧街改名之後，成為敦李孝式路的一部分，但比官方名字更深入心底，連同“思士街”、 “蘇丹街”、 “茨廠街”等，屬於童年麗的呼聲的四方盒子播放的名字。時序轉移，茨廠街成為名符其實的旅遊區之後，這裡深夜就有不肯睡覺的酒肆，招牌閃亮的廉價酒店一二三。還有生意興旺的花店三几個店面（應該是同一家，不知道是否是從前街口唯一的那家），忙著為城市準備祝福和哀悼的芬芳。而鎮守著這四方的，一座廟宇低眉，另一座斜對面的廟宇似乎已經沉溺在深深的睡眠裡。

［星洲日報．快樂星期天 13.06.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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