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元年

阿曼在一陣拉扯過後，成功地從一間沒有商號的辦公室走出來，手裡捧著一台體積龐大的舊式電腦顯示器。上司說有關辦公室是沒有獲得準證的民意調查公司，必須沒收他們的調查資料。向來聽話的阿曼向來不帶任何文件，就按照上司的話完成了這次的任務。上司向來對他的姑媽照顧有加，每逢過節必千里迢迢派人送禮送錢，他無以回報，只有盡忠職守，用他龐大的身軀，橫掃上司說涉及貪污的公司和政黨支部，用他凶惡的表情，鎮壓所有擋在前方的柔弱的力量。

他拉長了口哨沿著東海岸公路南下，剛好遇著週末，不必趕回辦公室，便折往西方的大道駛向姑媽的住處，一路只見山巒湖光，不久就抵達一個小碼頭，碼頭前方就是年少時流連的水壩湖。乘船之前，想起電腦顯示器還放在車內或許不安全，就把它抱在懷裡帶走。

半個小時的水路是他開闊的少年場景，來自工作場所的同事們不可能理解的一個巨大的湖面──船沿切開的水花是解渴的清泉，自水面伸展的枯枝密林是寧靜午覺的夢境現場。年少的船是水上的客棧，旅客們的吃喝拉撒都在船上進行，阿曼協助船長料理雜務之余，偶爾會偷偷乘坐鄰居的水上摩托四處切浪，走透了湖上所有大大小小的島嶼，直至罕無人跡之境，姑媽叫喚他吃晚餐的聲音也無法抵達的水域，一晃就是二十年。

這時的姑媽也已經老去，依然住在湖邊的板屋，依然是不變的菜餚和穿越鋅板屋頂落下的午後鬱悶的風。阿曼在和姑媽閒話家常兩天一夜之後，談畢鄰居們和湖上的瑣事，就乘坐鄰居阿里的舢舨離開。鄰居特地帶阿曼繞過熱鬧的村落來到一個小島邊緣，看一棵自水中央拔長的樹上，結著紫色且形似蘋果的果子──樹和果似乎都不屬於大湖，或者地球的赤道區域。

阿曼的窦疑被霎那間船底的一聲碰撞和緊接著的劇烈搖晃給打破，驚愕之中只見緊緊抱著的電腦顯示器從懷裡滑落，墜入湖裡，阿曼和阿里只管支撐身子，來不及弄清楚發生甚麼事。稍微定下神來，湖面掀起的大漩渦正在緩緩隱沒，船身漸漸穩定下來。阿里這時候才帶著惶恐的表情提起，近來有人看到水怪的事。阿曼只覺荒謬，更讓他失落不已的是，電腦已經掉入萬劫不復的湖底了──他想起上司的種種，覺得要回去城裡繼續工作已經變得不可能了，上司的重要案件將無法進行，他將無法面對上司的失望和憤怒的表情。

為了逃避機構的追蹤詢問，他跟姑媽報告了一聲，就帶著魚網，劃起舢舨，到偏遠的一個無人的小島暫住。島上有一個空置著的房子，有野生的果樹，附近水域的魚群也集中，短期內應該不會挨餓。在這裡，阿曼每日按照天色判斷時間，面對著大湖，禱告五次，祈求真主阿拉，讓他的罪惡隨著電腦顯示器的沉沒而湮沒在真主如大湖般寬大的胸懷裡。

這天，當阿曼唸完禱詞，夕陽西下，前方的水面突然掀起巨浪，背光的暗影中是一枚枚微亮的鱗片──阿曼沖前去，準備迎接真主的啟示，迎面的竟是一條條比舢舨還長許多的巨龍魚，在水面騰躍，復又沉潛。阿曼才猛然憶起，多年前鎮上朋友的父親委託他帶給村民的兩條小巨龍魚，從他船上的桶裡騰躍起來後，隨即隱沒浩瀚的湖中，如今它們已經無法隱藏，並帶著真主的強烈提示來和他重逢了──阿曼越發焦慮，丟失在湖內的電腦，將會以怎樣的方式回歸呢？後來，聽說他乘舢舨，往大湖更偏僻的水域劃去，直到他的姑媽去世，沒有人看見他的人，和他的舟影。多年後老年的阿里感慨地對著他的孫子說，你們別對著那個電腦太多，它是邪魔，那個叫阿曼的朋友，就是被他的電腦吸了進去……

【文藝春秋1.8.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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