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地生活

在海边，东西腐朽得快。因为空气中的盐份，所有的电器都生锈了。冰箱，洗衣机。我对生锈的铁器特别熟悉。手搓过铁器粗糙的生锈表层，片片剥落，那种味道，应该像血，但是那时候不知道。

还有沙，到处都是沙。我母親和海沙的战斗持续了二十多年。她每天不断地把海沙清扫出屋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海沙从来没有放弃。母親也从来没有放弃。二十多年来，母親扫出屋外的海沙，大概可以堆起一座大山。

我 记得家里的相册里，有一张黑白旧照片。沙滩上，躺着一个女人鱼。鱼头，女人腿。侧卧在沙上，双腿并拢。大腿圆润，腹部像阿拉伯肚皮舞娘般浑圆。人鱼的身 后，有一股浪涌来，在照片里凝住了。鱼的眼睛也一样，在照片里凝住，像受到惊吓似的睁得圆大——当然鱼在什么时候，眼睛都睁得圆大的。

我父亲说有人在遮拉丁海边派到这帧照片。拍照时人鱼已经死了。尸骨无存，不能求证。

我那时候五岁，贪吃，长得白胖，不太会说话。家里人怀疑我智障。

我完全相信世界上有人鱼。而且我相信的人鱼，竟是鱼头人腿的。小学时终于读到安徒生的小美人鱼，还认为安徒生搞错了。

父亲大概认为，世界上无奇不有，在这么浩大的海洋深处，一定有一条鱼头人身的人鱼吧。我到了中学才在报纸上读到这幅Rene Margritte的名画。一个超现实主义画家对美人鱼的一个玩笑——美人鱼应该是上半身还是下半身？

相对的，母亲编的小故事实际可信得多了。她不让我们吃快熟面，她所谓的日本面。她说她小时候，有个邻居，妻子死了后，每天自己煮日本面吃，吃了一年就死了。这个故事教训我们不可以吃日本面。

还有，某某某吃饱饭后，乱跑乱跳，黑猫跳进了他的肚子里，要去动手术才拿得出来。我们如果不听她，吃饱后在海边大跑，果然肚子开始抽筋。

还有，我们听话时，她会煮一道炸兔子。她说兔子是她出去打猎打回来的，吃起来很像鸡肉。现在想来，必定是鸡肉。

大人们这种随意乱编的谎言，不知道曾不曾扭曲了我的世界观。那时候我们是村里唯一一家华人，我也没上过幼稚园，没有什么小朋友，可以求证这些故事。

长大后我也试过随意哄骗小孩子，但是现在的小孩子看了太多的电视节目，见多识广，偏偏缺乏想象力，不好骗了。

很多年以后，我在荷兰的一个美术馆里，看见Rene Margritte的人鱼原画，竟然觉得很亲切。好像有人画了我家乡的一幅风景，挂在他乡，一个陌生的美术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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