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声音

我向最边缘的地方走去，因为畏惧那高度而坐下来。这么高的地方怎么会没有栏杆之类的安全措施呢？我想着。但看抽屉她理所当然地坐着便也不顾忌那么多地在她身旁坐下。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我们两个的话，会是如何的景观呢？我想象着。我们的脚垂着，下面便是抽屉所说过的假蛋糕的隙缝了。好几分钟过去后，便开始觉得坐在蛋糕上俯视隙缝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脚下就是隙缝的感觉也渐渐变得自然。看着脚下密密麻麻的窗户和在阴影和光中走动的人们，实在很难想象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会住满这么多人。相对的假蛋糕以外的其他地方却显得很空旷整齐，简直平滑得让人难以置信。

“你说你以前住在这隙缝里面啊？”我试着问。

“嗯。你听到吗？”

“你说现在？”

“嗯啊，所以有听到没有呢？”

“长号？”

“嗯。不知今天演奏的是什么呢，听起来好古怪。好像闹别扭的大象。”

我仔细一听，声音发自脚下的一个阴影处，阳光照不进来的那一块阴影地带中有一人正在吹奏着长号，不过他的身影非常渺小不真实。

“哈哈。。。这不是大象啦。这首曲子是〈斐迪南〉。你听过那故事吗？话说斐迪南是一头与众不同的牛。”

“大象和牛，幸好我没有猜得太离谱。斐迪南怎样啦？”

“我听过的版本是小提琴的啦，跟这个长号不同。小提琴演奏着斐迪南这条牛的各种表情。故事大约是：斐迪南在西班牙某处出生，是一条公牛噢。斐迪南虽然是一条公牛，却不喜欢像其他牛一样到处乱跑或跟其他牛摩擦着头顶上那双角。他只喜欢静静地坐下来，嗅着花朵。斐迪南的妈妈从来没有担心他。。。”

“嗯。。。我知道了。那个故事。有一天，那些人要来找一条西班牙斗牛。斐迪南不管那么多，只是喜欢安静地，一个人，哈哈。不。一条牛，安静地在自己的角落，嗅花。但是阴阳差错之下，他不小心坐在一朵花上，被花朵上的蜜蜂螫了。。。是不是那个故事？我听过那故事，但是有这样的曲子啊？我不知道呢。”

“嗯啊，有这样的曲子。小提琴反映着公牛的心情。一时舒坦快乐。一时紧张。为什么有人在下面吹奏这样的音乐？还真的有点奇怪。我是说，在这里。”

“其实以前破绽之城有一段时期，所有从事艺术领域的人们都被逼迫住在这假蛋糕的隙缝里。跟艺术领域有关的，说起来还蛮多的。结果这么多人必须在这狭小的三角形里生活噢。”

“可是那不是很不容易吗，譬如--别的不说。乐手在这隙缝里演奏，声量即刻变得如此大。。。回音那么厉害，那么写作的、画画的人们不是受不了吗？怎么可能同处在隙缝之下呢？”

“那也真的是最难熬的日子了。但你没有发觉那长号手其实吹得十分小声吗？ 只是在隙缝中你还能听见而已。他现在还在这里吹奏，我想是因为他已经不能出去了。即使现在已经没有那个禁令。”

“出去会怎样？”我问。

“也没有怎样。他若在外面吹奏这长号，是谁也不会听见的。”

“啊。怎么会呢？”

“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量来迁就这个隙缝啊。那时大家尽量不干涉别人的生活，乐手尽量约束自己的声量。到最后就找到一个可以容忍的极限了。可是这种声量，只能在隙缝中显得刚刚好。离开了这里，就等于没有声音了。你可以想象这里有一整个这样的交响乐团吗？”

“这是很难想象的事，我是说，因此整个交响乐团只要在隙缝之外都如消音了般。”

“隙缝里有很多很有趣的人，你以后可以去走走。”

“嗯。”我看着远方，想象从远方向我们这里注视过来，究竟会是什么模样。突然我想起以前画册里的一个画面。那幅画里也有两个人在边缘坐着，双脚垂下，地下便是一团一团的白云。很渺小的他们二人身后是普通的住宅和街道。只是街道突然像断截了的一样，底下出现一个巨大的水泥深谷。那是以前圣诞节收到的一份礼物。却忘了细看，脑里试着回想那一页的所有细节。但是很多都已经记不起了。只记得好像还有一页画的是一个空地站着一只非常巨大的大水牛还有一个小女孩。大水牛占据的是一间普通住宅区的面积。小女孩的手中拿着一个纸皮箱。水牛对女孩，站立着指下它的左方。

这样回想着，到最后便努力回想着-- 到底是谁送我的礼物呢？是在圣诞的交换礼物中抽到的呢？还是有人把它塞在门缝下离开，让我开门的时候发现礼物？我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是一份圣诞礼物。真实生活中的人好像从我记忆里用力地刷去，怎么也不能记起来。脑里好像只能储存关于‘故事’的部分。与真实生活如何连结的部分却好像模糊退去了。我因此想：是我忘记了吗？还是。。。那是不存在的呢？

抽屉推了我一下。我吓得整身都软了。

“在想你的之间王国？”

“类似，只是觉得我和现实的世界渐渐脱节了。或者说，那与真实生活相系的部分，好像渐渐模糊，不存在了般。”

抽屉听着。点点头，什么也不说。好久以后才突然说：

“不是很奇怪吗？斐迪南天生就不是一条斗牛，却阴阳差错被抓去当斗牛了。”

我听着，一时没有答案，于是安静下来想着那个故事的结尾：还是没有答案。我们安静地肩并肩坐着。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把相机拿出来盖着半张脸，再从那小小的长方格子看出去，[+]的符号最终落在最远的一方。

那里没有之间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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