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声音︱ 被声音埋没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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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从地铁站走出来,见一人正坐在楼梯处,猜想是外劳。走近一看,果然。他身边搁着黄色安全帽,手拿着一张纸。我往他走去,发现那不止是张纸,更是信。虽然与我无关,但我刻意放慢了脚步再走得近些。走过那外劳以后,内心有一种莫名的失望,因为那不止是封信,更是手写之信。外劳先生的后脑勺是个黑色的多边形。我看不穿他的表情,更看不明信里所言何物,那不是我能够辨认的语言。只看见他手中那些密密麻麻、颗颗凹陷的蓝。我想我其实希望那只是一张普通的政府机构信函吧。心生了嫉意,连夜晚也炎热起来。
我也曾那样坐在楼梯上读信,我对自己那么说。好久以前。候车的地方是马来西亚银行阴影下的阶梯,那时的姿态是抱着书包,读信。信放在书包上读着(抱着书包是因为怕被抢)。有时读得太累了,想得太多便不顾书包径自睡去。三十二号迷你巴要来的时候还是能借大量人群走动的声音及时惊醒跟上。
经过了读信外劳,一路走回家。途中无法不再想起那个后脑勺形成的多边形和那封信。记得很久以前母亲在我专心地读信时,突然开口说:我其实很羡慕你们。我回过头看见她,她垂头扫地。羡慕?我说。我其实很羡慕你们。母亲重复了这一句。啊?羡慕什么?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们啊,这样写信。来回来回的。我很羡慕你有信。每天邮差来,你们都有信。
想起这一段对话。母亲说的应该是羡慕。但是我总觉得那应该是妒嫉。正如我妒嫉陌生人般,母亲也曾妒嫉我。
那时母亲也许出自于不甘,马上追加一句:
你年纪大一些,就不会这么频密写信了。也会跟朋友疏离。像我便是这样。我和阿红也不是。以前以为打死都会一直很要好,现在也不是各有各生活互不联络。长大了喔朋友就会越来越少喔。
我回过头写信。不甘心地书写着:
某某,大人真可悲,你说是不是呢?他们根本不懂得生活。以后我们绝对不会这样。多年以后,我们也一定不会这样吧。
母亲确实不曾收过贺年卡或者信(或者只是我选择不记得)。信箱里的贺年卡,大部分都是父亲和我们的,没有印象看过母亲收到贺年卡的雀跃表情。每年父亲都会花一些时间寄贺年卡。印象最深的,是粉红色信封上灰黑色的打字机字体(父亲因为多年来都是书记,所以连写家书也是打字机打出来的正规信函)。我们这些小的总是在计较地计算贺年卡,厚厚一叠塞进抽屉里反复拿出来看。那时觉得‘大人’会变成‘忙碌而与朋友疏远’都是自找的。
印象中母亲提起‘朋友’的时候是父母大吵起来的那一刻。母亲搬出那句失效的对白:
“早知当年嫁那个有钱的不嫁你。贪你什么。又不好看。又没钱。”
(依旧失效)
母亲似乎知道这句已经失效,又加一句:
“你知道吗,我嫁给你以来从来没有好日子过。家里这样。。。我从来都不敢请朋友来我们家。”于是哭了。
当时并不知道所谓的这样是怎样。我的朋友还是来我家呀。后来才知道,母亲因为我家必须做折卡片的家庭工作,客厅或厨房都可能堆满纸张,空气中总有纸屑漂浮着而从来不敢叫别人到我们家来坐。客厅的白色皮革沙发是捡别人不要的,烂得刺皮肉。
对我来说,那一点也无妨。小时我喜欢抚摸着沙发皮革的裂痕想象着发生在各国的事(我把裂痕都看成是某星球的地图)。平日只要听见将要有客人来袭的警报,我们这些小孩必须做的就是为我们充满讯息的星球迅速铺上花布。那样的回忆想起来还是充满刺激感的。只要在电话上听见任何人可能要来,我们几个便用最快的速度翻出花布,将白皮革沙发一一盖好,谁也不敢在客人来之前再让沙发上的花布被坐皱了一条痕。因为我们都知道母亲在这段时间脾气特别暴躁,只要有类似有人会来的电话,家里的气氛会立即变得十分紧张。哪个不识相不小心的乱说了什么,结果就是一场火热大战了。
前年去四川玩的时候,母亲在批发市场发现了便宜的假钻石戒指。闪亮亮,任谁都看得出是假的那种巨大钻戒。母亲花了好多时间,终于买了(以她的口吻是lap了)十多个。用不着买这么多吧。即使是十元人民币,也戴不了那么多枚戒指吧,我说。
父亲说,可以买回去给你的卡拉友们当手信啊,人人一个。母亲听见父亲说戒指拿去派,连忙把所有戒指藏起来,说:不给不给。说什么也不给。母亲的个性就是这样,自己喜欢的,决不会给别人。别说朋友,即使我跟她要也要不来。
回到马来西亚后的好几个星期,我问母亲那包闪亮亮分了没。她都说,才没有,每天都拿出来欣赏。母亲想象着自己每次唱歌戴不同的戒指的姿势--要如何才能摆出让人妒忌的手势?她可以每天花半小时都在想像如何炫耀手中的假钻。没办法,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梦想,而我母亲的梦想是做阔太。
几个月后的某一天,母亲来电说戒指都终于都分了。那几个朋友都很喜欢,说她很有品味。
那样blink的戒指。。。能有什么品味。我在电话的另外一端哼着。
母亲不知道虽然我嘴里都是挖苦,但心里着实为她开心。上一次她羡慕我和我的朋友已经是十多二十年前的事了。而且一直以来甚少从她口中听过这两个字:朋友。
陌生人的后脑勺和一封信让我想起了这些。走到家楼下按电梯,妒嫉之意丝毫没有消退。因为突然想起其实我也曾妒嫉我母亲。两年前的某一天,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的陈导演突然给我发了一封电邮问我家里的地址。
那封电邮那么写着:
可以给跟你要你家住址吗?我想给你妈写张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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