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声音︱ 被声音埋没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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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人閃了閃之後,我跨過斑馬線,和其他人一樣走向對面的行人道。
有沒有人會想念溝渠呢?我那麼想。
小時房間面向後巷,下面就是溝渠了。黃昏和家人打羽球不小心讓球出界掉入溝渠,也常常忙著追球。溝渠穿過很多家的階梯下面,球掉下去了有時看得見,有時看不見。 有時球被阻在洞裡出不來,便要拿根棒子去撩。若還是不行,或沒有棒子, 便去盛一盆水倒入溝渠內。球便滾得更快了。那時我們追得更急,擔心球跑得比我們快。
小時常想,溝渠的盡頭是甚麼地方呢?於是一直跑,一直跟著球跑,想要看看盡頭長得甚麼樣子,離這裡遠不遠。但跑到溝渠的十字路口,發覺水還是正往下流,流向屬於溝渠的下一個十字路口(原來溝渠的世界也是永恆的十字路口)。更遠的遠方。更遠的遠方,到底有沒有盡頭?有時會這麼想於是甚麼都不管決定跟蹤下去, 一定要到‘盡頭’ 那一處看看。結果也沒走多遠,就被喚回家,吃飯。無論如何,總是要吃飯的啊。傍晚吃過飯以後,一定會被媽媽叫去倒食餘,那時都倒在後巷的溝渠里,貓常常緩緩地走過來跟我對望。
“那魚骨頭你用不著的話。。。”後巷的貓似乎以眼神這麼說著,眼神沒有乞求,純粹“既然這樣,不然。。。”的態度。
溝渠里有時浮著小紙船(不知哪家的小孩折的)。有時從房間聽見鐵罐子喀啷喀啷的被水沖走的聲音。有時隔壁沖涼房流出白色泡沫還有洗髮水的味道。有時是奇怪的碎紙。有時是飯。有時是紅豆。有時是不太會流走的汽水蓋(然而過了一陣子還是不見了)。
我們曾經花好多時間蹲在溝渠旁看流過的東西啊。也曾經花很多時間和溝渠賽跑。
曾經在小學校園的溝渠里玩‘河、海、陸地’。隨便喊個‘海’就輕易越過了海。隨便喊個河便雙腳前後併攏成一字在溝渠旁的小小界內泛起我們的小白船。到家附近的公園玩也不是在玩秋千、蹺蹺板甚麼的,最喜歡的還是園旁邊的溝渠。從公園的草躍過溝渠在馬路上著陸。那時溝渠還比我高,但就是喜歡這樣跳來跳去。甚麼河、海、陸地,無論多深的海也無法阻止我在其上跳躍。
也有別的溝渠時光。年初二父親總會帶我們到老家去拜年。老家會聚集了難以計算的人,忙碌的大人嘻笑著交換著紅包、香菇、柑還是餅乾、巧克力甚麼的。而我們這些小孩因為太悶所以跑到店外面(我祖父在小鎮經營洗衣店)的木椅子上。當時覺得真是悶熱無聊的日子啊,我們幾個小孩、還有三叔的小孩這麼坐著,想著一樣的東西: 甚麼時候可以回家呢?
坐得悶時,便走在洗衣店旁的溝渠邊緣。那個地方非常窄小,走起來會很神氣地覺得自己走在跟所有人都不同的次元。我走在溝渠旁,望向店內的大人們再看看鐘,老覺得怎麼過了怎麼久,原來人間才過了一個小時。 有時後沿著溝渠走,手觸摸著新漆的牆壁會突然粉粉地、一大片一大片地脫落,掉入溝渠里。舊的漆色在新的漆色背後顯現。
那時我一直在大人和店的外面,沿著溝渠走。繞一圈又從後門走進店後的水池缸,穿過廚房、神臺、樓梯、大廳,又回到溝渠。
我跟溝渠的關係變得不那麼親密是後來長大長高以後的事。有一次溝渠給了我一個教訓:不要輕視我的存在。溝渠如果會說話,大概想說的是這個。那天深夜畫畫功課做不成,被拉去喝拉茶、吃嬤嬤檔。嬤嬤檔旁邊有一個巨大的溝渠,有我的肩膀那麼高。因為當時只顧說話沒有看路,結果突然踏空掉進溝渠里。掉進去的那一剎那,我並不知道我正在掉入溝渠里。只覺得朋友突然變得比我高。而且。很高。很高。這是難以想像的。和我說話的朋友也沒有發現我整個人掉入溝渠里,大概因為溝渠很高,又黑,根本看不見甚麼。據說當時朋友只是奇怪為甚麼明明跟我說著話,怎麼話說一半還沒得出個結論就不見蹤影。
後來在溝渠里自己也無法爬起來,受了傷,沒有力支撐自己,而且也太高了。還好最後還是被發現了,把我拉了上來,當時只是流了一點血,一切沒大礙,所以洗了手腳還是繼續坐下,一面流血一面吃。過後,痛才慢慢變嚴重,或者感覺慢慢恢復回來,總之那天之後兩個星期走不動。從此我一直都和溝渠保持距離,也沒有像以前那樣那麼喜歡在溝渠旁跳來跳去了。
鈴的一聲在我背後響起,身後的腳踏車駛過我身邊,和溝渠上的橫條框摩擦發出規律的‘咯啦咯啦’聲。我才想起,那底下就是溝渠了吧。溝渠在這個國家都被好好藏起來了吧。好久沒有走在有流水的溝渠旁邊了。
如今最常看見、最接近記憶中有流水的溝渠的,說起來,竟是噗浪那窄小的時間軸。每天一面工作一面開著一扇窗(像以前在房間書桌前一樣),看別人、看自己碎紙般的文字流過,看別人、 看自己空鐵罐般地發出聲響。看別人的阻塞。看自己的阻塞。看時間承載一切緩緩流過。於是開始想念溝渠,想要有一個能看見溝渠的窗口。在整齊、乾淨、不太容易看見溝渠帶走枯葉、帶走牛奶罐、帶走羽毛球的國家,想念溝渠,想著不知道有沒有人能理解,溝渠引發的鄉愁,這回事。
有些人大概就是不能夠體會,當我回到馬來西亞並在那裡遇到可以大步橫跨的溝渠時胸口大熱的感動。因為他們大概不曾在沒有溝渠,不。應該是因為他們不曾在沒有看得見的溝渠的國度生活過。因為他們不像我,已經離開我那些--盡可能,理所當然地、默默承載著一切的溝渠,那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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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