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部落︱ 眾聲喧嘩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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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 張依蘋
小時候的生活經驗曲曲折折﹐慢吞吞﹐細細長長伸向不可知﹐和後巷存在的狀態一樣。對年幼﹑走直線的心靈而言﹐時光隧道仿彿峰迴路轉沒有出口﹐蜿蜒蛇行的小路若有似無﹐感覺無以掌握﹐因而處在記憶幽深神秘的背面。童年那個身影離開現在太久遠﹐很多事記不太清﹐仿彿確實發生過﹐卻也可能是自己胡思亂想出來的。
那些曾目睹漸漸遠去的小身體緊張﹑不安的光暗明滅﹐或是曾經讓掛在小小軀體正中央的那顆心抽搐﹑過早窺探悲傷的零星片段﹐像是不規則的後巷步道﹐那麼的閑置 ﹑不修邊幅而荒蕪飄渺。路面像補釘﹐下雨天爛泥巴難走﹐於是加上東一塊某家丟棄的水泥桌面碎片﹐西一塊某家木箱的殘骸﹐有時附帶獠牙裂齒的鐵釘藏匿暗處。
後巷是多出來的路﹐可有可無﹐它的存在被當成理所當然﹐沒走過的人被領了一次路﹐下回就懂得闖進來了。使用後巷當過渡路徑的人﹐對後巷的由來不會太感興趣。其實﹐很多巷子是前面住家地契的一部份﹐為了自家的方便﹐也願意給左右方便﹐就那麼一片狹長的地給讓出來﹐隔在籬笆之外﹐倒似被廢棄的土地。後來的人不知就裡﹐有時因主人家種棵樹或擺個大盆﹐無法隨心所欲竄走﹐卻怪起主人﹐以為私自把公家地佔為己有。後巷就是這麼一種公私難分的空間﹐大人繳路稅和它無關﹐ 這裡沒有交通規則﹐對人們來說﹐只是一個暫時路過的地方﹐方便就好﹐不必太認真。
花比較多時間駐足﹑留連後巷之間的﹐往往是恍恍惚惚或無所事事的老人與小孩。老人是後巷的靜態﹐經常一張矮凳子﹐一坐數小時﹐因為他們不是生活在當下的空間裡﹐而是沉緬過往的浮光掠影中。小孩則是後巷的動態﹐下課後穿梭巷道兩端﹐根本不知時間為何物。
小時候﹐我們住的那一排屋子十幾戶人家﹐極有默契地﹐把後面的空地讓出來﹐讓左鄰右舍可以暢行無阻。那空地和後面那一排房子的邊界又以籬笆區隔開﹐形成一條兩邊皆是籬笆的狹長巷道。由於車子進不來﹐小孩都喜歡到這裡蹓達﹐特別是男孩們﹐兩隻手一橫一豎﹐伸直的那一邊就化為長劍﹐一路喊打喊殺﹐也不曉得誰正誰邪。有時來了一台不識相的腳踏車經過﹐小孩們為了避開﹐索性把身體往籬笆一靠躺﹐鬧出一陣嘩啦啦啦的震動聲﹐整條巷子邊的人家都聽得見。那裡﹐成了一代又一代小孩的童年租借地。各家孩子長大後﹐自然而然就逐漸脫離後巷嬉鬧的日子﹐一來學校的課業越來越繁重﹐上課之餘﹐父母還安排上補習班拼考試成績﹐二來自己也不再相信後巷上演的那些武打俠義想像游戲。
我們當中﹐也許只有慶生一個人被永遠留在後巷歲月中了。
慶生一直忠於他在後巷扮演的角色﹐一個叛逆而不怕懲罰的英雄形象﹐前者是大人給他的角色﹐後者是慶生給人的印象。當我們漸漸發現游戲完了﹐陸續都走了﹐慶生沒有走﹐他的身影在赤道的太陽下漸漸化成小小一團火﹐我仿彿看到他咬著牙﹐固執地說不痛。
我們那條路的孩子﹐都上同一間小學﹐也都走同一條路﹐就是那條各家齊齊讓出一條縫的無名巷子。慶生大約住隔幾間屋子之外﹐我不記得是那一間﹐因為我們一群小學生浩浩蕩蕩放學回家﹐在路上吱哩呱啦你一言我一語﹐忽然就不見了慶生背著綠色舊書包的人影﹐我想他一定是崁進整排屋子的其中一個縫隙去了。我本來也不認識他﹐只知道大家異口同聲說他是一個壞孩子﹐不怕打﹐也教不乖。因為這種傳說﹐我遠遠看到他﹐心中總冒起一股寒意﹐莫名地害怕﹐卻又萬分好奇。
小學六年﹐慶生從來沒有和我同班。我是那種把學業成績當成榮辱之事的學生。有一回躺在樓梯斜斜的扶把上看飛鳥﹐不留神跌了下去﹐險些摔斷手臂﹐進醫院驗明沒事﹐痛了一晚﹐無法溫習功課。隔天馬來文測試沒考一百分﹐被老師打手心﹐我足足低頭自責了一個星期。但慶生好像從來不在乎這些﹐大家傳說﹐這些他都不怕﹐ 他不怕沒面子﹐也不怕被處罰。我們不同班﹐慶生是‘壞班’的孩子。
唸三年級的時候﹐我開始打乒乓球﹐到了四年級﹐我已經可以隨自己的意願控制球的速度﹑落點﹑旋轉的方向﹐也懂得玩各式各樣的開球。下午的時候﹐當後巷傳來其他孩子們的笑鬧聲﹐我總是一個人對著面牆的桌子苦練乒乓。我練球的地點就挨著我家面朝後巷的院子。有一次﹐我的小銀球跳過籬笆的小孔﹐被風吹走﹐正當我著急的當兒﹐慶生忽然停下來﹐追著乒乓球幫我撿起來﹐來到籬笆邊﹐ 手掌含住乒乓穿過籬笆孔﹐把球交給我。不知為何﹐其他孩子頓時起哄﹐不知笑鬧著甚麼。我但覺臉龐發燒﹐一把將球奪回來﹐板著臉跑回屋裡。
那次之後﹐學校裡就流傳一個笑話﹐說是壞孩子慶生喜歡隔壁班的女班長。我開始常常偶遇慶生﹐而且不知是否心理作祟﹐我覺得慶生的眼神有點奇怪﹐讓人覺得慌亂。最糟糕的是﹐聽說慶生也開始打乒乓﹐而且打得很不錯。由於喜歡打乒乓的學生開始多起來﹐學校籌辦了乒乓社﹐每天下課後﹐有興趣的學生可以到乒乓室一起打球。
我們在乒乓室採用的是‘霸王制’﹐也就是由兩個人開始對壘﹐輸者出局﹐贏者留下繼續比賽。我的球控制得不錯﹐‘乒乓霸王’之名開始傳開。也許慶生知道我不怎麼歡迎他吧﹐我很少在乒乓室看到他﹐不過﹐每天練球過後走回家﹐經過回家的巷子﹐總會有一顆石子在不知名的地方拋出來﹐我一回頭﹐卻不見人影。有時我故意沉住氣﹐假裝沒看到﹐第二顆石子就會緊接著飛出來。我心中有點憤怒﹐卻又有一絲模糊不清的莫名感覺。
上課中歇的二十分鐘休息時間﹐我們總擁到學校後面的小食堂買點心吃。小學生不守規矩﹐本來排隊的陣容片刻即亂成一團。我在人群中不由自主的被推前又扯後﹐檔口似遠又近。有一天﹐正當我奮力嘗試擠到前面買點心的時候﹐忽地一股極大的沖力把我推前﹐我一時慌張失措﹐一陣踉蹌﹐失衡摔倒在地上。回頭一望﹐慶生的臉分明在人群中。我又羞又氣﹐一聲不響離開﹐逕走去教員辦公室向班主任告狀。次日﹐當我途經辦公室走去底樓食堂買點心﹐發現慶生一個人跪在門口﹐長長的走廊上一個小小的身影﹐看起來既孤獨又悲壯﹐我趕快加緊腳步走過﹐不敢回頭望他。
那很久之後﹐老師宣佈校際乒乓賽就要開始﹐乒乓社將要遴選校隊參賽。老師把慶生也叫來乒乓室一起訓練。慶生打起球還真讓人另眼相看﹐他開的側旋球又刁鑽又俐落﹐球落地後還在優美地旋轉不止。我開的下旋球通常可以直接取分﹐接招的同學總是無力反擊﹐簡而言之﹐一個‘飛’字了事。可慶生給了我莫大的挑戰﹐只見他的眼睛盯著我的手腕不放﹐我一把乒乓球切下﹐他立刻把球拍反方向向前兜了一記﹐一個弧圈球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撞了過來…。我手心發冷﹐知道新的‘乒乓霸王’誕生了。這時﹐慶生向我走過來﹐有點壞壞的輕鬆微笑﹐我故意板著臉﹐慶生的笑容忽然不見了﹐而且臉色看起來有一點蒼白。其他小學生也靜了下來﹐等著看好戲。慶生仍然盯著我看﹐而且站得那麼近﹐我腦袋一片空白﹐不知怎麼就舉起木製乒乓拍狠狠用力一敲﹐────‘啪﹗’
我呆住了﹐忽然恐懼起來﹐因為我發現﹐慶生的頭流血了﹗我下意識覺得慶生可能要打我了﹐也許就像他在後巷和男生們斗狠一般對我出招。我全身僵硬﹐逃避地閉起眼睛﹐雙腿發軟。再睜眼﹐慶生已不在了…
慶生沒有中選校隊﹐因為他受傷了。說也奇怪﹐那一敲之後﹐我就很少看到慶生了。我很想向他道歉﹐可是﹐每次聽到後巷傳來的玩鬧聲﹐只要我一走出去﹐慶生立刻就不見人影。我一直很納悶﹐他為甚麼沒有對我還擊﹐以處罰我對他施予的暴力。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生我的氣﹐因為我也並沒有在經過巷子的時候被石子偷襲﹐事實是﹐再也沒有人向我扔石子了。我以為那是因為慶生向我徹底投降了。
後來我才知道﹐慶生是提早向自己繳械。
消息是從巷子傳出來﹐再傳回學校的。在一個仿彿普通的讀書天﹐慶生沒有去上課。大家不覺得奇怪﹐慶生本來就常常逃課。
但是那天巷子裡發生了火災。慶生的媽媽買菜回家﹐發現家裡著了火﹐聽說巷裡第一次聽到慶生的哭嚎聲。原來﹐慶生本來就有病﹐痛起來不可開交﹐卻也總是倔強的咬緊牙關不哭。那天也許疼得受不了﹐那麼小的孩子﹐竟然用土油澆了自己一身﹐一把火燒了起來。大人們這麼交頭接耳說著。
仿彿又過了兩個夏天﹐我已經十二歲了。我離開了小學﹐開始上中學。我已經不必天天經過後面的巷子了﹐因為我的中學在另外一個方向。但是﹐我常常還是會趁著無人的時候﹐走到面向後院的窗口﹐觀望路過的人或玩游戲的小孩。
沒有人知道﹐面對後巷﹐我常常會倏地一驚﹐從窗口彈開。我覺得慶生可能在那兒﹐蒼白著臉不肯說話﹐眼神只是悲傷﹐並沒有惡意。
8/7/2005訂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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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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