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部落

訪問/整理﹕翁婉君
時間﹕今年十月
地點﹕吉隆坡某處

Q可否談談你對家鄉古晉的感情？

我想我的成長經驗影響我的個性，也影響我的作品。因為我的作品非常個人化，是用一種不以市場考量的方式來拍電影。反而常常在拍完一部電影之後，才去思考它的市場性在哪裡。我不太為了拍電影而去說一個故事，或改編一本小說。我的電影，就是我的個性發展出來的東西，是我的生活沈澱下來的一些感觸和感覺。我的某一些敏感，可能跟我的成長背景很有關系。

我1957年出生。大概三歲就跟外祖父外祖母住在一起。我現在那種隔代教養，反而讓我有很大的空間。我有個哥哥和姐姐，我排第三，弟弟出生，家裡有四個小孩，家裡突然就變得很吵了。我外公外婆很喜歡我，就把我帶到他們身邊。其實也不是很遠，但就很少回去爸媽身邊，他們會來看我，但就有一種寄養的感覺。所以，你可以想像我的生活，是不太跟兄弟姐妹接觸的，老人家很放任我、疼我。

我覺得是我跟我外公外婆有很深的緣份。我小時候很乖，不會認人，不哭不鬧。我媽媽說我餓也不哭，她從來不知道我餓不餓，時間到了就給我喂奶。所以我是可以被老人家照顧。

我自己回想，我長大後跟他們的感情，是有一種很強的依賴，特別是我外公。我在國中時，他去世，我在想，我跟他一起生活的時間，有種很相愛的感覺。可是我又有很多自己的空間。我很愛幻想，有大部份的自由。到了中學，我回到爸媽身邊，但我可以回到外婆家住，我也會去住我朋友家，我家人不太管我。我有一個部份個性從小就養成，我很愛自由，沒人綁得住我。我不會吵架，但我會跑開。

印象最深刻是，我中學開始投稿，認識一些報社的主編，古晉有個《國際時報》，有個主編李先生，還有詩人吳岸，給我在創作上很大的鼓勵和指導。還有我的老師，田思，是中學影響我很大的老師。他給我很多支持，在創作上很樂意告訴我很多東西，給我很多書看。你看我的朋友都是隔代的，都跟長輩在一起。我有很好的死党，可是我大部份的時間都是從長輩那裡吸收。所以我有種習慣，我看到老人都很尊敬。很多電影界的老人，人家不認識他的，我都會記得。我覺得老一輩的人比我們優秀，一代比一代不優秀。因為他們有那個背景環境。

那個時候，那個環境，為我製造一個空間。我創作，也寫廣播劇，去電台錄廣播節目。我記得我非常喜歡去報社，看李先生對稿，看別人寫的文章，有時也會幫他對一下，還跑去印刷厂看人家辦事，他下班我才跟著下班。

Q你外公外婆不太理你？

所以那一段時間，騎腳踏車，在城市裡面扮演，一個人回家，去印刷厂，我喜歡一個人。即便我回到家跟兄弟姐妹在一起，我也常常是一個人的。

Q那時會孤癖嗎？

現在想想，是孤癖的，可是那個時候很自在。甚至有一年，小學四年級，這我印象很深刻。我從來不做功課，常跟他們去看電影。然後就考全班倒數第二名。我爸爸說不行了，就把我帶回身邊，到郊區去住。我就轉到鄉間的學校。我轉校的過程非常特別，我五年級轉過去，突然間我在班上變第一名。我本來是倒數第二名，可是我的程度在鄉下變第一名，你可以想像鄉下的小孩不愛讀書，愛玩。可是，到了六年級，全班同學不跟我講話。原因是，有幾個同學覺得我有點孤癖，不太喜歡我，就叫大家不要跟我講話。我真的一年沒講話，我也覺得沒什么。不為所苦，不覺得被欺負。反正不跟我講話我就不講話。可是想起來，覺得有點恐怖。哇，竟然可以有一年，班上沒有人跟你講話。我覺得這些都影響到我後來的個性，我對人的看法，對感情的看法。總覺得說，不是我不能被理解，是人不能被理解。人與人之間，互相是不能被理解的，互相都在探視彼此的距離。那是安全的，不傷害的，不衝突的，是沒有刺的，我們都在探視這些東西。好像我們人類的生活，都有一個這樣的困惑。

Q你跟兄弟姐妹之間會不會也不愛講話？

我們小時候跟一般家庭一樣，會吵架，打架。可是我跟他們有一點距離，我只要得罪其中一個弟弟或者哥哥，就幾個男的，只要得罪一個人，就三個人不跟我講話。印象中，我最喜歡我的小弟。可是我不能得罪任何一個人。我也很難過。長大以後，大家比較成熟了，關系就好了。不過，我反而變成是兄弟裡面最會跟他們溝通的。

Q你那時會很壓抑嗎？會造成你今天也會是個壓抑的人嗎？

壓抑總是有吧。不過我覺得壓抑，不是你自己壓抑的，是環境使到你壓抑。是環境影響到你的人生觀，你對人的感覺。我其實覺得，人是可以溝通的，但是中國人很不愛溝通，尤其在家庭裡。家庭的氣氛，基本上影響了一個人的個性。我外公外婆營造的是一個自由的氣氛，我可以到處去玩。他們不太管我。我們的感情像朋友。

我外婆死之前那一年，我們都在討論死亡，因為我知道她快死了，我有那種感覺。她跟我說她夢見我外公。我就告訴她，我在佛書裡讀了的東西。我跟我外婆比較有話講。她聲音很大，個子小小，可是沒有人敢欺負她。她開賭場的，一直抽菸，很愛看小說。她影響我看小說，我五年級看第一個長篇小說。我還記得那個封面。我外婆也會看色情小說，金庸的，梁羽生的，凡事有字的她都看。我是跟著她看書。所以，我外婆對我的影響是在文字上的，讓我喜歡閱讀。我外公外婆也帶我去看電影，所以他們對我的影響是潛以墨化的。我外婆愛看印度片，外公愛看牛仔片，邵氏的電影。

他們造就了我的個性。有點任性、敏感、有點孤癖。感覺到一種關系。像我跟我外公的關系很甜美，睡覺，他會捉住我的手，看完電影，很累，他就背我回來。到最後，我跟我外公分開。不在一起之後，我有花很長、很多的時間去想他。花很多時間想像，我跟我外公怎樣逃離這座城市，到鄉下躲起來，不要見到爸爸媽媽。我覺得我那時就開始編劇了。其實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這很影響我後來的創作和對人的看法。

Q這是為什么你在電影裡面從來不處理友情、兄弟情的原因嗎？甚至你電影中的父子關系也是非常隱晦的。

我後來處理一些家庭的關系，是我很強烈的感覺，像爸爸的形象。我反而沒有去處理外公外婆的那塊記憶。我對回憶，我常覺得那是很難重新塑造出來的。因為我太講究真實感。所以，創作對我來說，很常是一種情感、情緒的轉移。我要講一種感覺，我把它轉到別的故事去。那故事都很簡單，故事變成不是重點，感覺才是重要的。比如一個家庭內在的關系是什么。我自己的經驗是，有一個嚴肅的父親，一個輕鬆一點，沒有什么自主性的母親。人和人之間沒有溝通，但是並不表示他們沒有感情，可能有很濃的感情藏在下面，只是不善於溝通。

我經歷過兩個家庭的氣氛，一邊是外公的，一邊是父親的。我父親非常嚴厲，嚴肅。他已經走了。但是他給我們這個家庭很大的影響是，他的力量、形像。他很少講話，可是你知道他的意思。我們兄弟姐妹對他都很敬畏，可是不知道如何跟他溝通。當然有一種怕是真的害怕，你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氣，不知道他在煩惱什么。那個年代的人是非常盡責的，我要我的小孩有好的教育，好的生活。他很辛苦。他是農家子弟出身，所以他在賣面時賺了很多錢，都去買地。可是他農場都失敗，所以他就負債累累。他回去賣面，同時又要照顧農場。所以我們家庭是勞動階層的。我自己也參與勞動，要養雞、撿雞蛋、掃雞糞。所以，後來我覺得“苦”，沒什么了不起。這也是一個很好的培養，使到我不會怕苦。我跟我姐姐曾經討論過，覺得如果爸爸可以再輕鬆一點，我們全家人就會更快樂一點，全家人的個性會更輕鬆一點。

我大學就出去。出去，對我的影響也很大。我離開了那種氣氛，可是其他人卻還在那個氣氛裡面。直到他年紀大了，他才開始改變。大概也凶不起來了，瓦解了，就變得很會哭。你又看到爸爸的另外一面。所以我覺得這些東西都提供我很多對人的觀察。人不是表面而已，他很複雜。你要用很多角度去看他。我爸爸也有他的幽默感，可是他有他的難處。他很愛看武俠片。有時候，他會帶我們全家去看武俠片。他不賭，只是抽菸。他有很多形象是我印象深刻的。因為我覺得神秘，我不了解他。他從來不說。從他對我們，對別人、交朋友的感情，比如說，他欠人家錢，可是也很多人跟他借錢。他從來不要求人家還錢。他死的時候，人家還是欠他很多錢，可是他欠人家的錢已經還光了。我就開個會，我說，人家欠爸爸的錢，我們不要去追回來，裝作沒有。他給我這些觀念是蠻好的。但就是因為他的個性，使到我也有我的限制，我也有某些個性很像他，但我也有我外公給我的自由。

Q為什么你碰觸了父子關系，卻選擇不去處理外公外婆的那塊記憶？

我比較傾向於去看黑暗的、陰暗的部份。光明快樂的那面，我覺得它不會是問題。快樂就是快樂。我沒有想要把我童年的快樂展現出來。可是我要把我成長過程遇到的那些陰暗的、不愉快的部份顯露出來。因為我想那是很深刻的。所以在處理人際關、家庭關系時或者在講社會變遷的時候，我會利用這種關系來闡述我要講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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