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部落︱ 眾聲喧嘩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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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說到深刻的部份,其實你很多片子裡的意象是很深刻的,像《河流》裡的河、《洞》裡最後的洞,還有《不散》裡整部電影的氣氛。我想問,這些意象有沒有任何一點宗教的傾向?
有。我的電影可能在這個時代是比較特別一點,比較作者論一點。人如其文,什么人寫什么文章,什么人拍什么電影。如果是一個商業操作,你可能看不太出來。可是我不是,我的電影不是市場為先。我剛好有這樣的機會做這樣的事情,我就是自己最重要。我先做了什么,再來思考市場。所以我沒有市場的問題,我要創造自己的市場,最後當然就變成自己的平台了。所以我的作品很簡單,它非常個人標誌,有很多個人的樣貌在裡面,但都被掩飾掉。宗教也是其中一個。
在整個拍電影的過程,我當然是十年後才能去看這個事情。之前就是不斷在做,做到有一天,突然覺得,啊,電影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個探索內在的工具。我們每一個生而為人,你可以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就為了賺錢,甚至連後悔都不會。可是最後,死了,也帶不走。可是你也可以不停地去問自己,為什么要這個人生?為什么有我?人生是什么?生命是什么?我想所有作品都在提供這個東西,可是從來沒有一個作品提供你一個答案。好的作品都沒有答案。它是一道問題。那問題越來越多,越來越深。我自己創作的方式是這樣。我自己其實有信仰。但我覺得那是一種信念,我不要說那是信仰,雖然我是佛教徒。我前年才變成佛教徒。但是我沒有被這個宗教限制。沒有人可以限制我。我只要它的好。所以我在我的作品裡面,多多少少投射了我對宗教本質的探討。比如說,我拍《河流》時,我就覺得我是在拍一個“人的受難圖”。人是來受苦的。
現在我可能不那樣覺得。因為你必須要承認,你不停在改變,不停在生活,在增加年歲。那個時候,真的覺得人是來受難的。為什么那么苦?1992年,拍了《青少年哪吒》之後,我看到李康生在現實中生了一個怪病。他脖子歪了九個月。中間有醫生宣佈他終生殘廢。他脖子歪得你們不能想像,演不出來,《河流》裡他大概只演了百分之六十。你就看到一個年輕人,不知道為什么突然間就病了。不能醫,不知道怎么辦。那個時候我是非常驚訝的。我經歷過親人的死亡,可是這么清楚的一個病在我面前發生,其實意思是一樣的:人是不能被控制的,你的身體也不能被控制。可是我們還在那邊吵架。還在爭東西、搶東西。我覺得這其實是宗教的觀念,它一定要讓你看到苦。像佛陀,他會變成佛陀是因為他看到生老病死,他看得很深,一下就看到了。現在的人,生老病死在你面前,沒有感覺,麻木了,因為看了太多戰爭片。可是現在我看到一個這樣的病,我有很強烈的感覺。所以,後來我拍完《愛情萬歲》,我就拍《河流》,就是要拍這個病。
那我不會單純只是要拍這個病。為什么會有這個病?我要問。當然,沒有答案。但我要追究,這個病跟我們的內在有沒有關系。其實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有一些見不得人的陰暗面。所以我要去看那個陰暗面是什么?比如說,父親這個角色是一個同志,所以人家說我在拍一個同志電影。我說我不是,我是在拍一個“人”的電影。同性戀在電影裡面,只是一個暗喻、比喻說,你有一個陰暗的東西在裡面。你不見得自己是一個同志你才會自卑,你可能腳痂了,你哪裡長得不美,你胖,你也覺得是你的陰暗。我們有非常多的社會規範、道德觀、價值觀在控制我們“人”。可是我們不知道,我們俯視於這些控制,我們真正忘記了我們作為一個“人”的自由在那裡。
所以我一路這么拍,拍到《天邊一朵雲》,我稍稍覺得,有一點自由了。很好玩,如果要討論創作,我很高興我最後是做電影的。它非常有意思,因為它其實是限制你的,它就是一個框框,一個銀幕,跟我們的腦袋是一樣的。但它是一個工具,我們要透過這個工具追尋生命的意義,自由的意義。可是我們其實已經被它限制了。後來你會發現,也不是這個框框在限制你,是你自己在限制你自己。當然,是社會限制你。所以,脫衣服就是色情,那是一種限制。所以拍洗澡,你只能拍上半部,因為它有框框,所以很方便,胸部看不見,下部看不見,但看到最下部份的腳,證明你在洗澡。當你在運用這個素材的時候,就很有意思哦。你寫文字,你寫:在洗澡,讀者就想像──裸體,他不會覺得色情。“我在做愛”──OK,他可以想像挑逗。可是銀幕不能,在銀幕拍這些就是觸犯規條。所以你就學會了躲避。你明明要用它來看人,看人的身體,看人生,可是你又用它來躲避掉該看到的東西。所以,這種媒體,你是一直要去思考,你要怎么用它才是對的,發掘不完。
後來我就說,人有什么進步,幾萬年的人類歷史,沒什么進步,只不過樓蓋得更高而已。你的心還是沒有開闊,還是越來越多的包袱。到最後,人生不過是一場生意。電影也是生意,什么都是生意。電影的成功,意思是說:我賣過少錢。對我來說,浪費了這個工具。它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如果回到對人的價值來思考的話。所以我自己是很宗教性的。
Q你說到父親,自然就讓人想到苗天。你的《天邊一朵雲》在柏林拿獎,可是他在台北就過世了。他演了你那么多部電影裡的父親,結果在《你那邊幾點》裡面飾演過世的角色。你現在是用怎樣的心情來看待呢?
其實,我覺得我大部份都是看不透生死。我們很怕失去,每一次失去都有很巨大的失落感。所以我們要學習面對死亡。我自己覺得我有學習。苗天進到我的電影世界,也是他的最後幾年。很妙,我覺得人生都不是偶然的,它一定有因果循環,一定有因和果。可是你不知道誰是因誰是果。因為不知道,所以很有意思。
我看到苗天的時候,我已經在台灣從事電視工作。我製作一個電視單元劇,導演請了苗天,我一看到他,就很自然地去抱他一下。對他來說,他嚇一跳,因為他們不習慣被一個男的抱一下。我就說我喜歡長輩,是一種自然的表現。苗天也不是我的偶像,他是我尊重的演員。苗叔一輩子幾乎在演同樣的東西,都是胡金銓的武俠片,演壞人。他演的壞人都是有一點個性的,他自己說,他不演強暴的戲,不演床戲,他即便是壞,他也要壞得有個樣子,不是令人家唾棄的那種壞。所以,他在我的心裡自然有一種很特殊的形象,我就很尊敬他。他那時其實也退出電影圈、電視圈了,他覺得那個環境不好,比較無情。演完,我們變朋友了,我抱他,他就跟我講:蔡導演,你找我演什么我都演。後來我就找他演李康生的爸爸。一演就演了十一、十二年。
我跟電影的關系就是這樣,有一個因緣。但是我很高興,我其實在前輩的電影,不管是商業片還是藝術片,我吸收了很多東西。特別對胡金銓這樣的導演,我會特別覺得他珍貴。因為有一千部武俠片,可是唯獨一個胡金銓可以留到現在。表示說,這個人,在那個時代,他是個人創作,他只是在一個商業的架構裡拿捏得好。他追求一種個人的創作,他保有自己的風格,自己的素質,把電影提昇到一種文化的層面。這種人剛好是我走的路線,所以我覺得他是追隨的一種精神。所以,他的演員,本來已經不演戲了,到最後十年,卻跑到了我的電影,這是冥冥中的安排。
苗天一直在演父親的角色,演到《河流》,我覺得那是他的代表作。他一輩子也不會想到他會演《河流》,像李安在紐約去看《河流》,他就說:啊,夠了,對一個藝人來說,苗天有這一部就夠了。苗天在演《河流》時,是有很大的掙扎的。因為他的家庭不要他演這部戲,他自己也抗拒。可是我覺得,他不演,我就拍不下去。因為我希望從《哪吒》跳到《河流》,是這一個家庭。我去勸他。到後來,他接受,他就比任何一個人都放輕鬆,他就脫了。裸體洗澡,他脫了,他之前在武俠片是不脫的。還要跟陳昭榮做愛,跟小康自衛,他都沒有問題。甚至他在拍戲之前,他自己去了很多同性戀的酒吧做了很多功課。他不好意思讓我們帶他去。可是,他後來就生病了。《洞》他有客串。他開刀了兩次,我有點緊張。那時我已經決定要拍《你那邊幾點》,那電影是我找資金找最久的,找了三年,他就等著,他也知道我要拍。
第三年,一個一直支持我的電影的日本片商跟我說,蔡明亮,你不要拍《你》,沒有生意,一點市場都沒有。因為我的電影對他來說,多少還有一些市場,可是他覺得《你》沒有,因為那在講死亡。我那時手上有三個案子,我跟他說,我要你給我錢,可是我一定要拍《你》,不然我什么電影都拍不去了。我跟他說,我為什么一定要拍《你》,因為苗天等不及了。當你理解生命的自然的時候,你會知道死亡終究會來的。不然我會很遺憾。
後來終於要拍了,要去巴黎出外景。苗天的太太就陪他去。我的感覺,那個時候拍完,我蠻高興的。很多人問我,苗天在電影死了,你後面的電影就沒有這個成員了。我說很難說,可能他演個鬼又回來了。
我覺得老天對我是非常好的,它讓我拍《不散》,《不散》我覺得我是為這種有素質的電影從業員,蓋了一個謝幕的舞台,他在這個電影才真正的謝幕。一躹躬,完滿了,他走了。他後來就真的過世。
他過世前一個月,他不肯住院,他很固執,會從醫院自己出院。他覺得他要死在家裡。我勸他,我們都希望救他,多活兩年。結果我就陪他,哄他,他就去醫院,可是他一去就回不來了。他開始插管,他不能動了。這過程中還是一直溝通,他用筆寫,他好厲害,已經插了一堆管還能寫字。他最後的字說:我要回家,帶我回家。我就說,好,你可以拔管,你就回家。可是我要去柏林的前一天,他還是不能拔管,那時他已經不能講話,連寫字也不行了。可是他是看得到我的。他的意識清楚。我就跟他說,我們要去柏林了。我去柏林那五天,我不敢打回來,我很怕他隨時走了,結果最後一天有感應。得獎那天,我們去領獎,一票人穿了一身黑,我轉頭一看,我說,怎么大家一身黑?領獎,我就獻給他,我大概知道他出不來了。第二天,我早上六點就自然醒了,我平時不會這么早起,起來的原因是,很難過,不知道為什么很悲傷。可是也沒有想他會死。後來他們就說,昨天他們不敢打來,他昨天跟領獎差不多同一個時刻就走了。
所以我說,冥冥中,我們的因緣很深。你要苗天這種老一代的演員來理解我的電影,是很難的。可是他理解。而且幫忙我做到了很多別的演員做不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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