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部落

李宣春作品展

【海市蜃樓】

(一) 遠離
葬禮。她誦完最後一章詩篇。在他墳前抓起一把沙。
猶豫不決。
他留給她一只筆。從此她能一直寫下新穎的故事﹐換取和他永恆的獨處。
他留給她一個指南針。無邊的蠻荒上。“北。東北。往那方向走﹐會到達你的目的地。”他告訴她。
他留給她獵槍。教會她狩獵生存的知覺。
他留給她留聲機。自此﹐為她奏起莫扎特。兩人翩翩起舞。
最後﹐土地上的一切卻不屬于她。他也是。他沒留給她承諾。
她遠離。
以後再也沒有回到非洲。至老至死。
她擁有的只剩和他第一次的相遇。在她步出火車站的時候。那是她來到非洲的第一天。
她始終沒法埋死一份愛情。
風輕輕揚起指間陷落的沙。

(二) 花
那夜﹐我們看花。零時零分。你不是灰姑娘。我沒有撿到玻璃鞋。花開了。 我們仰望天空。花瓣一直向外張大。你對花興奮不已。我眼中的花是你。
我小心守護我的花。我全副武裝誓死堅守。
我的花帶著發光的顏色回到溫室。
我的紳士風度終于累了。

(三) 沙灘
那是﹐你給我的美麗而碎裂的回憶。
我以為你會成就我生命的一部份故事。寫好情書。清空心臟的容量。我准備好一份承諾。最後一一失效。情書像蜜糖一樣黏膩。華而不實。
你說的對。我看見了海市蜃樓。
我遠遠守望著你﹐盼望你向我投視。而你﹐越走越遠。我拼命記錄你背影的每一絲線條。你是纖廋的。你是堅定不移的。你不像我沾染了滿身城市的灰燼。我總以為自是齷齪的。只有你是純白坦率的。
我不願你是我看見的海市蜃樓。
情書滲滿鹽份。消失。
崩塌的樓城淹沒我的時候﹐我看見的一切仍是虛假。

(四) 懂事
你聽懂我的故事嗎﹖你讀懂我的詩嗎﹖你看見我的傷口嗎﹖請你抱緊我的身體﹐好嗎？
我是聽懂了你的故事。我是讀懂了你的詩。我捂住了你流血的傷。我總是和你說話。
我說一切都會好的。然而﹐你永遠不會和我一樣。這一點我一開始就懂了。
我是如此的孤單。
于是﹐決定就算只有自己一個人﹐也能飛行。

(五) 浴室
那是奇異的﹐一種渴切扮演父親角色的欲望如泉涌﹐自心臟流泄﹐以至泛濫。
然﹐無法不能面對的事實是如此﹐是空虛的身體在重複飢餓的呻吟。每次淋浴以後﹐我﹐殷盼從升華的暖氣蛻去一身浮腫的外殼。水流蔓延伸出修長指頭在身上上無盡攀爬﹐小心滑行穿梭黑色毛髮之間的隙縫。溫度從沒因而就此消逝。我很輕易又會膨脹成熱氣球。我﹐又要開始尋找一個通風的出口。或是繼續淋浴﹐或是奔跑﹐或是吶喊﹐或是摩拭﹐或是……我太年輕了﹐還在笨拙地學習馴服不曾停止減緩活躍的身體。
但是﹐那個化身為父親的夢境悄悄殖民腦細胞。

(六) 迷宮
我找不到出口。我書包裡的史蒂芬金說﹕Hope is a good thing希望是好的。他這麼說了﹐我就這麼信了。指南針失效。南十字星沒出現。老舊的腳印已經看不出來。有入口﹐當然就會有出口。
夜深了。我還在闖出一個希望。
天亮了。我在一片草原上停了下來。躺下。天空很藍很藍。雲總是有那麼多的花樣。我想我該讓自己冷靜下來﹐什麼也別想。
那些盼望遇見的人。那些渴望找到的生存的知覺。
一定都還在。
現在﹐我該靜一靜。或者﹐找一張床挽回失落的睡眠。
我已經好幾天沒睡好了。

七) 流
我要去流浪了。一個人。說過要送你的花﹐讓他送給你會更好吧﹖
我去的那裡﹐聽說藏匿著我的夢。真實的夢。
還有什麼要說呢﹖
對了﹗祝你幸福……

【最好的時光──夢里，青春黯淡的房間】

后來，我益發覺得自己深喜愛第三段時光──青春夢。大抵是因為，你曾描述自己像戲里的陳靖無所謂地，傷害也是無所謂地，無感覺地，冰冷流下淚。那時，我想這畫面是凄涼而頹唐的美。

煙條燃燒以后飄渺，如細絲纏結靈魂單薄。
字眼含進唇片，在口中，舌尖翻覆，逗弄斷句。呢喃不休，臉容弧度永遠像冰凍以后，只能蕭條緊蹦。音樂的幻音對折再對折，身體于是輕盈浮蕩。
啤酒瓶頸解冷，沁滴出水珠。

而我現在寫著這篇記事，自然腦中翻過你的面頰。濕冷。你獨居的臥室，天藍帷幕掩蓋陽光。潔亮得幾近油光閃亮。上回到你那里，只敢從外室遠遠眺望。終歸是你，女生的房間。像路過時裝店，偶遇櫥窗一具胴體，我不斷為假造裸身量算尺碼裁剪布料。只能描出你整齊鋪平的床單，枕頭放好，墻上也許有幾個勾掛起你的黑色衣飾。
房里的書桌尤為使我心腸晃動。我記得，那時你整理得空蕩蕩的，借你的書此刻應該就堆置一角，留一小塊放下筆記型電腦。你是就此空間，掀開薄片屏幕，這樣寫下你所有真實或偽飾的抑郁哀傷，教人酸痛，神經麻痹。屏幕白光照在你臉上，打燈。好似一舉可以將你吸納入里。

我的欲望開始浮動。如何能夠用一種健康的方式進行腐朽？
像現在這樣剖析你的零碎留言，以為自己可以進駐你的荒蕪境地。是我犯規了。我觸碰戒律，終究引致消音的刑罰。整個世界的孤寂，乃至整個宇宙，宇宙之外的，黑暗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剝落，落到深淵的深淵。我持續懸浮。落下的黑，不復存留。消熄。消失。滅絕。最后，剩余裸露。
我如此懸浮沉睡，欲望交替齷齪與純凈，折磨筑建城邦的萬能想像，一遍一遍。

昨夜，我作了個夢。夢見自己又回到那天的你的房間。我拒絕進入的房間。我化身魂靈，你和他們任意穿越我。我看見在一旁等待的自己，呆坐一木椅漫無目的張望，汗液滲進襯杉，透出酸味。我輕輕騰空，靈魄擱置窗下的鞋架，大門旁側。然后，待你準備妥當（好吧，我們出發吧……），我看著你們穿戴好背包，套好鞋。他們和實體的我一個一個接連蹦蕩吐出門框。你是最后一個。掩上門前，你停佇片刻，望向我的方向，像是穿透進入我的眼瞳（你察覺我的存在？）。我霎那閃過一瞬驚栗。你輕輕關上門，嗒，鎖上了。

我的腳板靠貼地面，我移至你的洞開的房間。躲進你的被窩，聞嗅你干凈殘留的體味。我像是感染了你滿身腐爛，催生蛆蟲的孤寂絕望。也在昏暗中難過流下淚來。眼淚竟然是濕熱的。

【是非】

城市狀況很糟
皮膚崩壞
一切都開始失調
情節是一一下跌的姿態
睡眠是一種堅強的阻擋－－

黑夜

窗外是雨
我的眼瞳是昨午累積的酣醺
顧城不是我
但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孤獨是肥胖症
喃喃自語是脂肪
城市是分裂繁殖

我是真的
你是假的
視線是破敗的

（哈羅，你是誰）

時間是溫柔緩慢一種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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