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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金城作品展
兆/林金城1988年(25歲)
八月。某個向晚時分,天色黯沉沉的。
之前降了一場豪雨,把吉隆坡街市洗得潔漓色深。然而,雨停之後卻不見放晴光景,空氣仍沉凝一片;整疋天空灰濛濛的,把行人給壓得暈旋不已,提不起步勁來。
這是去年的事了。一年多的時間,四百多枚日子的流澌,卻絲毫未能沖淡記憶。
當時,我正背著吉他泅泳在下班人潮裡,為著要到紫藤茶坊去出席一個記者招待會。那陣子趁回馬渡假,聚集一些文友共同籌劃了一個稱作激盪的創作歌曲發表會,希望藉此激發本地創作新音樂的起步,以達到“唱我們的歌,聽我們的歌”的目的。
走著走著,在一個路口的交通燈下,巧遇到老同學Joe。多年不見,久別重逢,寒喧一番後索性一同去吃頓晚餐,以便好好地敘番舊。反正離記者招待會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很習慣的便朝往茨廠街方向走去。
我們邊走邊談,一剎間又彷彿回到從前那段在八打靈山坡上唸獨中的時光。那些青蔥的歲月啊,是鍍上一弧金邊的畫框,框住了夢,卻溜失了真實。當時,Joe經常笑我是個夢的製造者,在大夥當中唯有我最喜歡主動去談論音樂,或是那些他們認為風花雪月的文學甚麼的;而他們都幾乎把話題重心給落在那些嫩澀的愛情觀、錢途與政治上,喜歡隔一層霧紗,人云亦云地去爭辯一些敏感課題。如今,事隔六、七年了,彼此對人生的價值觀及處事態度都有所變易,然而在Joe碰到我的那剎,我卻背著吉他,也難怪他會笑著說:還有夢在出售嗎?
我唯有笑,不想回答。
天空昏沉沉的,不曉得是傍晚暮色,還是另埸風雨降臨的前兆。
當我們經過那間古意盎盎,廟宇宗祠式的廣肇會館門前時,倏然被附近一檔擺賣肉骨茶的攤販給喚住。
Joe說我離國多年,就坐下來回味一番故鄉的風味吧!
但見那廟簷及附近店鋪的騎樓底下都坐滿了食客,空無一席,就只剩下街邊露天的地方,仍空蕩蕩地閒著三幾張桌椅。這時,一個笑臉迎人的中年婦女見我們停下腳步,便連忙過來招呼;也許她已從我們猶豫不決及竊竊私語的表情上,看出我們的心思,便綻開滿口金牙向我們一再保証,說那種天氣是絕對不可能再下雨的,並誇說看天色是她的專長。我們一時拗不過她的自信與憨態,便笑笑地坐了下來。
你看,雨會不會再下呢?
也許吧!我仰望著天空,低聲回答。
●
一壺清茶,兩碗肉骨,一閘子話語便沸騰起來。
Joe還像從前那樣,幾句話下來,就開始滿腹牢騷,粗言疾奏,話題就離不開當前熱門的社會政經課題,反正一談起來,總是教人忿慨不己,抵髀興嘆。
從交談的內容及態度上,我發現Joe還是像從前念書時候一樣,對那些窮出不迭的政治事件與社會現象所抱持的看法及認知,似乎還停留在咖啡店式的言論層次上。一般而言,那都是一些情緒化,人云亦云,甚至極為偏激而毫無客觀基礎可言的牢騷埋怨,一吐為快之後,拍拍屁股便一哄而散。至於實際上事件的來龍去脈與其前因後果,反而沒有充分去瞭解及發揮自主的判斷,更不用說主動去翻查一些有關的公文內容,憲法條文,以及去充實社會學上的一些基本常識了。
靜默了片刻。之後,Joe笑笑地說他不太敢相信我離開大馬這麼久,還能掌握故鄉的時勢而不至於脫節;甚至一反以往的“夢幻”而關心起以前稱之為“無聊”的政治局勢。我笑了。也許他根本就無從感受吧,當一個人離開自己的國家後,才會加倍體會到國家意識的重要,而對於任何風風雨雨,反而能夠撇開一些既成的主觀意識而以宏觀的角度來分析與思量。
說著說著,我們又把話題給拐到民族性去了。Joe持著柏楊的版本,猛烈地抨擊著華人的醜陋。
雨終於飄下,纖纖細細的,屬於那種觸膚而不易察覺的小雨,雖微不足患,但仍教人意識到另場風雨將至的不安。
“不用驚,不用怕!這就像雲頂高原的霧水,就算回家睡一覺醒來,雨還不會大哩!”
那滿口金牙的中年婦女見我們一陣騷動,便連忙過來咧開笑臉再三保証。可憐鄰桌幾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他們的肉骨茶才剛上桌呢。
Joe向我眨個眼色,笑笑地示意我加緊舉筷的速度。
●
在狼吞虎嚥之際,我霍然想起前些時候碰遇的一件事。
想告訴Joe,卻發現他正大快朵頤地埋頭苦幹,一時之間,也只好把話題給沉澱下來。
那天,也同樣是個陽光發霉的午後,我背著相機走在街市裡尋訪古蹟。那陣子我利用回馬的兩個多月,計劃要拍攝一系列以吉隆坡為對象的報導攝影。當時,我正懷著思古之悠情,往復地走在葉亞來街上,那條短得就只有幾間店鋪的歷史遺“愛”,其滄桑背后就彷彿壓鬱著一股足以讓人熱血沸騰的自欺欺人與無盡忿慨。走在其中,一剎間,彷彿一本吉隆坡華人史就在我腳下翻頁而過,我終於體悟到我們每個人其實都在不斷地重複書寫著這頁歷史,誰都沒有放棄的權利。
誰都沒有放棄的權利?
正當走到街口的一間當鋪時,一個側臉,我驚訝地發現在深綠色的木質窗門上,正譏刺地寫上了兩行“少用港式方言,多講的是華語”。一剎間,我楞住了,停下腳步,深深地被這兩句話觸動著。我在設想那個人是在怎樣的一種心情下,信手把這份感觸給題到路旁的窗戶上,是不是也像我一樣在專程尋找歷史根源之際,感到失望,所以才寫下了這兩行一再省思後的忿慨呢?
這兩行字,不論寫到任何地方,都沒有比寫在當鋪的門窗上來得更具譏刺意含。我想,把東西典押到當鋪,只要在期限之內,應該都能夠把它贖回來;然而,一個民族的自尊、文化、傳統、教育,如果我們這代把這些都典當了,捫心自問,可能會有贖回的一天嗎?
透過加倍鏡頭,在雨雲陰霾下,也唯有依靠攝影技巧來克服採光不足的先天條件。沉默掙扎了許久,我才凝重地把快門給眨然按下。
放下相機後,一個轉身,發現兩個印度小孩正傻兮兮地站在跟前,投以一臉無知與迷惑。
雨,終於降下來了。
●
雨,終於降下來了。
點點滴滴,墜落到碗裡,杯裡,把剩餘的油膩給一圈圈地泛浮起來。幸好我們及時把食物吃完,拍拍屁股,Joe做了一個埋單的手勢,那鵠侯已久的中年婦女便連忙走過來。
依然一臉笑意,眉宇之間卻浮隱著一掠難以掩飾的窘態。找錢後,這婦女又咧開滿嘴金牙,笑笑地替自己打圓場說:我們華人最講求兆頭了,越吃越多,好啊!回去一定要記得買張福利彩票,是好兆頭啊!
我們都倏然楞住了。一霎間,忍不住相視地笑了起來。
雨越下越大。
與Joe話別後,趕緊跑到對街的騎樓下躲雨。遠遠望去,看見Joe正舉起公事包,像投降似地往十字路口飛奔而去,而後消失在一幢建築物的背后。這時,我突然有股衝動,真想多此一舉地告訴他,我們剛才被雨打斷的話題啊,其實就可以從那滿嘴金牙的婦女身上,找到最好的註腳。
一個凝神,向對街望去,看見那婦女正撐著一把塌了半邊的褪色雨傘,在風雨中收拾一桌桌殘局。
雨越下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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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聲喧嘩的馬華創作者社群。跨領域(文學、電影、音樂)跨地域(新馬、歐美、台灣、大陸)的創作平台。當心靈與肉身散居各處,他們仍回歸這網上幻土,用剎那閃現的靈感哲思、已完成或未完成的作品,拼貼出多元多變的馬華風貌。
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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