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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Ⅰ:氤氳文字間的藍調氣質/石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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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7月,在新加坡的〈微型小說季刊〉第21期上“馬來西亞微型創作專輯”中,我讀到了一篇名為《臉譜》的小說。小說在短短一千多字的篇幅中所展現的對複雜人性的揭示,對精神深度的觸及,對悲憫情懷的托舉,不僅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讓我牢牢地記住了“黎紫書”這個名字。其後,我開始留意她的作品。不過,因為條件限制,很長一段時間,我只能從一些雜誌上零散地讀到她的作品。2006年,黎紫書的第二本微型小說集《無巧不成書》出版,我在《新華文學》上看到消息後,通過希尼爾的聯繫,黎紫書給我寄來了一本,我也因此能第一次集中地閱讀她的微型小說。時光荏苒,又是三年過去了,2009年初春,我和黎紫書在網絡上取得了聯繫,才驚訝地得知她已在中國工作了一段時間。她告訴我她將出版一本新作,收錄的內容,大多是她在中國工作期間所寫。不久,她就寄來了新作《簡寫》的打印稿。對我來說,能先於其他讀者看到這本新作,無疑是件興奮的事。其時成都的桃花正在盛開,家中陽台上的海棠也恰在怒放,我於是出城坐在桃花樹下,或坐在家裡陽台的海棠花旁,心情愉快地閱讀這些精短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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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紫書的微型小說有一種內斂的“藍調”氣質。“藍調”氣質者,自然是指上世紀初源起並盛行於美國的“藍調”音樂中那種憂傷卻不沉湎於悲慼的氣質。這種最早從黑人靈歌中獲得靈感的音樂,在其不斷的演變發展過程中,始終以其深廣、內在的悲愴和憂傷打動人心,並因此而直抵聽者的心靈深處。“藍調”氣質在某些方面接近中國傳統審美範疇中的婉約,但是在敘事的情懷和情感的表達上,卻又存在差別。中國傳統的詩學意義上的婉約,就其內容而言,大多為表現離別傷愁、閨怨相思、寂寞抑鬱等個人化、私情化的情感體驗,所以其憂傷也大多是綺麗纏綿的——這種質感和藍調的質感顯然有著較大的差異。從表達上來看,藍調對生活和生存狀態的吟唱,無疑讓它更能靠近日常生活這一外套所包裹的生存和生命狀態的內核,而黎紫書微型小說的與之神韻相通處,便正是在這一點。在〈童年的最後一天〉、〈同居者〉等作品中,我們不難發現,就作品的氣韻而言,憂傷和懷舊雖然是其無可置疑的基調,但絕不是其終極的表達,它們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種指向(或提醒)。它們指向的(或者說要提醒的)是這些憂傷和懷舊所植根的文化與人文情懷,是這情懷中深沉的人性關注和人道關懷。而這些,才是黎紫書文字世界的真正表達。
所以,在閱讀《簡寫》的過程中,氤氳在作品文字間的內斂的“藍調”氣質,時常會讓我在文字的上空看到一雙憂鬱而充滿悲憫情懷的注視目光。我想,正是這樣的目光,讓黎紫書的寫作從滾滾紅塵的喧囂中旁逸而出,她深沉地注視著那些將要進入她筆下的題材和人物(他們幾乎個個都是生活中稍不留意就會被忽略掉的小人物),在細微而又細微的地方,去發現、捕捉他們所面臨的荒誕困境,去理解他們的種種孤獨和失落,去彰顯他們身上體現出的人性的光輝,同時也鄙薄他們身上的人性弱點。可以說,正因為是重在對人性的挖掘,是重在對生命狀態的探究,是重在對存在困境的展示,黎紫書的微型小說才讓憂傷不只是作為一種情緒,而更多的是作為敘事的一部分進入了文字,因而瀰漫在其作品中的憂傷也就濃郁卻不膩煩,作品也就沉鬱而不綺麗虛浮。黎紫書微型小說的這一特點是那樣的明顯,我們甚至不妨將她的這種氣質當作是她的敘事策略而並非僅僅是她的敘事風格,所以,當她讓沉鬱憂傷作為她的美學原則而鋪開她的敘事的時候,她透過作品要批判、緬懷、彰顯、尋找的東西也就因為憂傷基調的襯托而更加凸顯了。如〈窗簾〉等在淡定的敘述中對生活的荒誕和荒謬的揭示,〈同居者〉、〈一致〉等對都市人深深的孤獨感的進入,〈守望〉等對現代社會的異化病症所導致的人的心靈被扭曲的展現……,其表現張力有很大一部分就來自於這種敘事策略。而且,這種敘事策略又因為是來自於心靈的感受而不是純粹的技術操作,它在藝術的審美和接受上,也就更能引人進入精神深處。
在以前的寫作中,如《天國之門》等很多作品,後殖民書寫曾經是黎紫書的一個重要特點,而與之相連的南洋背景,則在其作品中有著豐富多姿的表現。但是在《簡寫》中,這一背景則顯得模糊不清,或者說,黎紫書有意地將南洋背景做了技術剔除,她試圖在書寫中將其熟悉的南洋背景轉換為中國背景。這樣的變化,是因為生活環境的影響還是因為作者開始了題材轉向?我想,不管是哪種原因,這種嘗試都是有益而且有趣的。以文字的方式呈現出一個他者視域中的中國生活,其文本無疑具有一定的文化參照價值。不過,雖然在有些作品中刻意虛化了背景,但是人物的行為細節和不經意的環境描繪到底還是“出賣”了她,讓我們知道部分故事的發生地,還是在她生長於斯的南洋——看來,鄉愁,尤其是文化的鄉愁,總是默默地流淌在一個人的血液中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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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型小說是一門精短的藝術,而這種精短,並不僅僅體現在其形制上,它還包含著更深的美學上的追求。黎紫書將其新作命名為《簡寫》,顯然承載了她對微型小說這一文體的美學思考。《簡寫》裡的作品都是非常短小的,大多幾百上千字,所以它們都是名副其實的“簡寫”。不過,與這種“簡寫”的形制相反,這些篇幅短小的文字所包藏的意蘊卻是不能簡單地以“簡寫”去涵蓋的。其體現之一,是這些作品雖然以小角度切入,但是所表現的內容卻不單薄;之二,就是這些作品不僅不單薄,而且其中的許多篇章,還給讀者留下了很大的可寫空間——只要拋棄單純看故事看稀奇看熱鬧的心態靜心閱讀,就會很容易體會到這一特質,就會很容易走入小說文字後更闊大的人物命運中。微型小說很小,但是做到這一點,就真的是小而不小了。尤其是讀慣了中國大陸主流的微型小說作品,再來讀黎紫書的微型小說,真會有面目一新之感。可以說,黎紫書對微型小說的理解,和她的作品,在給微型小說創作提供了一種參照文本的同時,也為微型小說的整體景觀增添了新綠,它向人們展示:微型小說的創作,其實是有多種可能的。而且那些形態,還有可能很
迷人。
策馬而過不留痕,這是黎紫書微型小說創作中技巧運用上的特點。微型小說要做到小而不小,簡而不簡,就需要藝術手段的運用,也就是技巧的運用。但是技巧怎麼用,對寫作者而言,卻是一個考驗和挑戰。好與壞,巧與拙,成功與失敗,最後的結果如何,往往就在於一點——是去玩技巧,還是將技巧化用。收在《簡寫》裡的很多作品,其實都是縝密地用了技巧的,但是所有的技巧都被熔化了注入在文字間,所以看起來不花哨,反倒一派沒有技巧的樣子。比如〈守望〉,小說結尾令人發冷的來自何處?比如〈童年的最後一天〉,那種刻骨的傷慟又來自何處?諸如此類的篇章,表面都是那麼淡淡的,其實內中隱藏了許多修辭手段,比如隱喻,比如放大符號的意指功能,比如意義的迴旋呼應等等。而且,在黎紫書的微型小說中,隱喻的使用並不僅僅限於小說中的某個意象,她甚至利用詞語的多重語義,讓有些作品的標題也成為隱喻,並讓隱喻成為創作中的一種藝術思維。比如〈遺失〉,“遺失”就是一個隱喻。盲女孩遺失了導盲犬,偷狗人遺失了良心,小說的主人公遺失了正義和勇氣,這些都是現象上的遺失,它們當然也都有批判力。然而小
說的批判力並不僅此而已,因為上述這一切遺失,作為一個隱喻,還直指現代社會的病症。類似的如〈歸路〉、〈尋人記〉等,都是這樣。
在其以前的《天國之門》等作品中,黎紫書曾展示過她絢爛的敘事能力,魔幻主義、意識流等多種現代小說的藝術表現手法,在這些作品中都有著巧妙的運用,可見她並不缺少對這些表現手法的駕馭能力。但是在《簡寫》中(或者說,在她的微型小說創作中),她把敘事的鋒芒收斂了,而在一定程度上回歸了漢語傳統的敘事手法。《簡寫》所體現出的對漢語文學傳統中沉靜的敘事手段的繼承,讓人很難相信黎紫書是一位生活在遠離母體文化的土地上的寫作者。這似乎再次呼應了她血液裡流動的文化鄉愁。只是這一次,是對母體文化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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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是語言的藝術,黎紫書無疑是這一信念忠誠的踐行者。對敘述語言的準確、美感、動感等特質的追求,可以說貫穿了她的整個創作,它也同樣極好地體現在了《簡寫》中。“也是因為老Q這性子,這輩子才會不湯不水。”比如隨便提出的這個句子,那“不湯不水”,用得是多麼形象生動。再比如,在她的小說中,我看到了許多饒有意味的比喻:
“氣氛有點糊,像快要燒出焦味來的半鍋殘羹。”
“那動作越來越遲緩,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僵硬。我覺得,很像電池快要耗盡的玩具。”
“途中多少次停下來攤開路線圖,才終於在錯綜複雜的紅藍色線團中,找到這一棟大樓。”
“仿佛他們鑽入長長的隧道,待他終於走出去,光天燦日,看仔細時,大家都已長大。”
“陽光像一張落葉掉在他的臉上。”
……
不能繼續往下抄了,那樣的話,不知會有多長的篇幅。這些比喻用得好,好就好在它不單是形象的描繪,而且還帶有隱喻意味地將閱讀體驗導入了心靈層面。因為它們有言外之意。我覺得,黎紫書的微型小說值得細讀,值得看一次再看一次,原因之一,便是它有那麼多的回味處。當然,她的語言信息攜帶量大的特點,也是讓人不能忽視的。
不過,也正是在語言的運用上,《簡寫》的某些篇章隱隱地透出了黎紫書一度面臨的困境。那就是在她此前熟悉的南洋華語(其源流是閩、粵語)和中國大陸主流的標準漢語之間的徘徊(也許還一度痛苦地掙扎、選擇過)。拋開對語言的感受和接受因素,出現這樣的情況,也許還有一個現實的考慮,那就是當她在中國寫作這些作品並以專欄的形式發表時,她的讀者發生了改變。大陸的讀者能理解她的表達嗎?黎紫書也許有過這樣的疑慮。對此,我想說,保留自己語言的地域特色吧,尤其是,當你要描繪南洋的生活和景觀時。文化大同不是一件好事,同樣,語言大同也不是一件好事。讓語言豐富多彩,各有其趣,文學的世界才會絢爛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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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紫書把《簡寫》寄給我的時候,曾充滿期待地對我說,她想聽到我看了後的批評聲音。但是現在,我想我要遺憾地說,至少現在,我還提不出什麼批評。黎紫書曾說,好的微型小說要能“在簡單的故事中寫出複雜的人性、變幻的世情;在輕淡的語氣中流露真正的感情、無盡的慾望”,我贊同她的這一說法。而她說的這些要求,《簡寫》中的作品也多有實現,所以我喜歡她的這些微型小說。當一個人在閱讀過程中能享受到作品帶來的美感並能沉浸在作品的意蘊中時,讓他去對作品提出批評顯然是難以實現的。我現在就正處於這樣的境地。
閱讀《簡寫》的過程中,我頭頂的桃花和身旁的海棠是艷麗絢爛的,花朵的氣息和黎紫書小說的氣息恰恰激烈地反襯著。成都春天的某些時候,夜晚會淅淅瀝瀝地飄下細雨,我覺得,《簡寫》中的作品,就像這些春天的雨,在靜靜的夜晚,會滋潤一顆閱讀的心。※
2009年暮春於成都
(石鳴,男,1968年生於中國四川,曾任職於學校、中國社會科學院、新加坡時信集團等單位,現為自由寫作人。文學作品與評論文字見於中國國內外多種文學、理論雜誌和報紙,部分文字入選多種年度文選,並被雜誌和人大複印資料等權威理論刊物轉載。著有《現實與抒情》等。)
⊙序Ⅰ:氤氳文字間的藍調氣質/石鳴
⊙序Ⅱ:別的/梁靖芬
試讀Ⅰ:回家
試讀Ⅱ:青花與竹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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