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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Ⅱ:別的/梁靖芬
Facebook上面有個小游戲,最早的時候叫“古惑仔”,後來或許有人抗議意識不良,終改成了“義氣仔女”。玩法特別簡單,只需用滑鼠點擊榜上的人名,把對方“劈”至受傷或者昏迷,就能搶奪對方的錢財並增加自己的能量,逐步升級稱霸一方。
在“劈友”的過程中,玩家可以選擇武器。最初級的武器是啤酒瓶,進了一階後換成圓型摺凳,再往上是士巴拿、棒球棍、西瓜刀、左輪……直至逼擊炮。看過古惑仔電影的人一定不會對這套動作感到陌生。瓶起瓶落、刀進刀出,儘管你不清楚所謂的“義氣”展現在何處,卻從不猶豫廝殺的力度。一切無招數無技巧,輸贏僅如抽獎隨機定奪,且永遠只是同樣的點擊律動與進階步驟。
如此無聊的游戲,卻風靡全港,甚至成為面子書裡最有面子的游戲之一。而玩家,大多是偷開小差的上班族。其後出了個“辦公室版”,玩法概念仍是一樣,不過是把“劈友”改成“打小報告”,從手起刀落的血性攻擊,換成“篤人背脊”的鬼祟動作。
後者一直無法大紅。有人百思不得其解,除了孰先孰後的時間優勢,還有什麼原因讓兩者命運各異?讓我來想,主因或許是這個:現實中我無法手起刀落,若有個空間讓人暫時抽離正軌,演一點平日不平常的戲,豈不痛快。而那辦公室山寨版,老天——我何必要從一個辦公室,再進入一個辦公室;何必要從一個人間,再進入一個人間?
這事我想了好一會,以至在讀《簡寫》時,也這樣思考:倘若小說只是現實生活的複刻版,那我何必要從一個現實,再墜入同樣的現實。而如果,我說它不僅僅是現實,那它比“現實”又多了什麼。
我用這樣的標準來閱讀這本書。儘管它是微型小說,有著微型小說先天的缺陷與優勢,但如果它讓我讀出了“別的”,比直接複刻生活多了些什麼,便是往“好小說”的靶心又邁近了一步。首先,我把那“別的”,視為某種無以名狀的情緒——因為你無法簡單地命之為“快樂”、“難過”、“悲慟”……甚至是“惆悵”、“纏綿”之類相對模糊的感受,所以才須要勞煩小說來表白。
故事可以複製,但情緒很難,因為它會隨著小說家所選用的敘述視角而轉變。耐讀的小說不會只有一種情緒,而黎紫書是挑逗讀者情緒的能手。《簡寫》裡那些戛然而止的篇章,大都把情緒凝固至一個最豐滿飽和的狀態,就那樣把它憋住,不讓它傾倒,也不見得讓它暢快流溢;就那樣繃緊,反而達到一種最迷人的張力。相比之下,小說情節是否豐富,故事是否新奇精采,倒不是我最關心的事。我以為這樣的情緒張力,也是讓《簡寫》自一般的社會新聞區別開來的關鍵所在。
有經驗的讀者或許也能從書裡讀出兩種不同的小說技巧,或美學傾向。一種算是直白比喻,如〈幸福時光〉直接說明那書桌抽屜裡鎖著“幸福時光”,偶有過白,便有“寓意言於表”的風險;另一種則不刻意賦某物於某種意象,而選擇以情節勾出張力。書裡大多篇章都屬後者。有幾篇這“後者”,讓我特別愛讀,比如〈今天不是週三〉、〈無花〉、〈勝利者〉、〈遷徙〉、〈贅〉等皆是。
有時你真能看出黎紫書在二者之間的摸索與擺盪。仿佛越嫻熟的作品,你越能看到小說家的內斂與克制,以至最後,她甚至傾向放棄炫目的文學性修辭,轉而用最淺白的句子與段落直陳故事。這更有力量。她試著不把道理點破,而又能讓你患得患失。講道理畢竟不是小說最終的目的。
然而“講道理”不是,“揭示真相”或許是。至少,這是《簡寫》大部分篇章的共同點之一。小說家為此費神發功,混沌就此初分——彼此猜忌的男女就此認清真相,苟延殘喘的情事就此終結,從不動搖的信仰從此有了懷疑。這個戳破假象的嗜好,似乎成為書裡故事的例行結尾,地位宛若檢控官的結案陳詞。
另有一件小事,這裡寫來或許不算嚴謹,卻頗有意思。《簡寫》分為四輯,〈輯一〉的語言尤其“大陸”。它最初的閱讀對象,應是大陸讀者。除了故事發生的地點,字裡行間那些“這不”、“頂個球”、“別”……,因為不是我們這裡的用語習慣,對本地讀者來說,也許有點隔。但對小說家而言,未嘗不是語言的磨練,甚至是寫作過程中的小游戲(這時你或可想像,小說家正好整以暇,雙肩一聳輕鬆地說:因為我在這裡待過,寫這裡的故事就試用這裡的語言唄)。但是與此同時,和經常被視為不夠純正、用語破碎的“南洋華語/口語”相比,那些機靈的、因地而易的語氣調整、文字臨摹,讀來總有幾分向中原“示威”的弔詭——原來只要我們肯“變”,就能學得七分像
樣。餘下的三分,則未必是因為不像,而是兩地同享。
這“序”寫得實在戰戰兢兢。微型小說也叫極短篇,既為“極短”,必然有條件在方寸之內震人於無形。一切都是高度凝煉的,它們精緻得似乎難以刪動一句一字,是以連帶這種半夾議事半夾個人感悟的“序”,多少也受了點拘謹的風寒。還有個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原因:你知道這書的作者是黎紫書,你知道她必然不會滿足於這樣的作品。所以閱讀這些故事,心裡自然有了先入為主的心思,即:還有什麼?她想說的還有什麼?
於是在“好看”與“過了把癮”之外,總是要想到些別的事上去。碰觸這個“別的”,便是這篇序文嘗試著的事。
雖說作者創作,未必就非得把閱讀對象納入下筆的考量,但我寧可相信,高明的作者必然不會無視讀者的要求。至少,會知道讀者在哪裡,以及那讀者是誰。黎紫書把《簡寫》歸為大眾小說,必然也清楚這樣的局限與優勢。作家成熟到一個程度,必會重新給自己佈下障礙,設定新的游戲規則,甚至放棄原有的利器,想看看自己還能不能創出什麼新格局。“寫給大眾閱讀的微型小說”這個定位,與其說是局限,不如說是她給自己設下的功課。而無論大眾小眾、嚴肅輕鬆,“言簡意賅”從來都是好作品的條件之一,顯然也是黎紫書在這書裡努力做的事。能讓不同的讀者有不同的感悟與發現,這也算是小說家的本事了。
我還很喜歡書裡的一句話:“有時候我覺得它是最成功的作品,有時候覺得它最失敗”。這何嘗不是一個作者最深刻的體悟。一切皆在行進中,《簡寫》只是一個過程。小說家終將繼續冷眼旁觀,不只冷眼週遭,也旁觀著自己。※
(梁靖芬,馬來西亞森美蘭州人。畢業自馬來西亞工藝大學。2005年獲中國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學位。現任《亞洲眼》月刊副主編。作品曾獲花蹤文學獎馬華小說首獎、小說佳作等,著有散文集《夢寐以北》。2009年8月獲第十屆花蹤文學獎馬華文學大獎。)
⊙序Ⅰ:氤氳文字間的藍調氣質/石鳴
⊙序Ⅱ:別的/梁靖芬
試讀Ⅰ:回家
試讀Ⅱ:青花與竹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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