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部落︱ 眾聲喧嘩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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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讀:Noo Duit Gang
他有一陣惡心,看見她蹲在岩石上的姿勢。
這陣惡心,不知從何而來,毫無跡象的、無可理喻的,只是一眼看到她蹲在那裡,這陣惡心就無頭無腦的襲上心頭。不是沒有看過女人蹲的姿式:妻生二女前,剛巧沒有佣人,就時常蹲在沖涼房洗衣。據說這幫助了二女的輕易出生:到醫院後半個時辰就出生了;而大女則拖了六個多鐘頭。最近洗衣機燒壞了,沒有閑錢補買一個,妻也是蹲著以手洗衣的。他有時也蹲著手洗自己的褻衣褻褲。
可是,她蹲著的姿式,卻給他一個錯覺,以為她一生下來就這樣蹲著。蹲到現在、蹲到未來,一生一世都沒有站起來或坐下來的機會。可能這是他第一次詳詳細細地端詳一個女人蹲的姿態。這個姿式,無可思議地給他粗俗、不雅、下流(不,不是下流,是下等)的感覺。膝蓋高過肩頭,雙肩聳起,使他聯想起典型福建番婆的蹲式──一種因洗衣、切
菜、干活都蹲著而養成的習慣。而她可能就是一位福建番婆的後裔。雖然他對她的家庭背景不詳,然而從她的家人在檳城落根了最少幾世幾代看來,她們總難免染上峇峇與娘惹的習氣;雖然自獨立後,峇峇與娘惹的文化習慣已逐漸式微,而可能全盤消滅:年輕的一輩已追上了潮流,加上外州人在此落戶的越來越多,檳城華人已失去了傳統的文化色彩了。但她的養母慣梳娘惹髻,慣穿拉到胸前的紗龍,喜酸好辣。她現在就穿著一條紗龍,在胸前打個結──他雖然也穿紗龍睡覺穿了二十多年,但還不會打結,只是卷起棒棒的一長條──在潭裡浸了一陣,紗龍就在她身周浮脹起來,如懷孕的雲。他曾潛水到她面前,欲鉆入她的紗龍底。她一手忙亂地把紗龍壓下,一手又推他又拍水,水花四濺,如她銀鈴似的笑聲。他把頭鉆出水面,說:“看到了!看到了!”“你壞
死了!”她一邊笑、一邊雙手把水拍到他臉上。他一縱,扑向她。她迅速起身,踏著水向岩石奔去,一邊嗆咳著。他潛游了開去。
如今她蹲在岩石上,雙肩聳起,膝蓋高過肩,紗龍濕濕地貼著瘦削的身體,頭髮滴水,緊貼尖圓的頭顱。他有種惡心,覺得她不配;他更有股強烈的感覺,覺得他倆之間,隔了整個文化,甚至隔了整個世界。
這種惡心,很快就讓另一種更迫切的感覺代替了。她可能感覺到他的雙眼緊緊地盯在她的背脊上,停下了在塑膠袋中搜索的動作,回過頭來,向他會心的一笑,而他感覺到,浸在冰冷溪水中的那條傢伙,居然勃發燃燒起來。他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滴著水珠,內褲頂得蠻不舒服,涉水向她走去,越走越急,雙手揮撥著水面,幾乎是沖向她。
她直視著他,口唇微張,笑容凝聚,直到他一腳踏上岩石,水花嘩啦地濺起,她才嬌羞地低下頭,從塑膠袋中取出香皂與洗髮水,仰頭遞給他,滿臉隱藏不住的期望。他正想緊緊的擁抱住她,把她壓成粉末,從細胞中溶入體內。但他沒有這樣做,只默默地取了香皂,趁機握住她的手。有股暖暖的感覺,初戀時曾經驗過的,從手心彌漫到心頭。他久久
捨不得放開。她掙脫了手,向下游呶呶嘴,然後把洗髮水倒在掌心,把瓶子擱在一旁,就一掌拍在頭髮上。他唯有用香皂先搽頸項,然後膈肢窩,再後下體,再移到頭上,以多餘的泡沫擦後背和腳。在摸到那傢伙時,他真想把內褲脫下,向她展示──他男性的象徵,足以讓他向全世界挑戰,以補償他心中的某種不足。這裡只有蔚藍色的天,散布耀眼的陽光;只有默默地俯視著的大樹,無動于衷;只有潺潺地流落的水,斑駁點點金光;以及──偶爾在山路上經過的車輛。他壓制著這個沖動,把全身上下擦得起泡沫,就一縱,跳入水中。
他在水中潛游了一陣,感覺到水迎頭沖來,把他的頭髮往後梳,然後流過他的全身,如母親的愛撫,香皂沫與污垢一齊散布在水中。他張開雙眼,手向兩旁撥水,腳如青蛙地向後蹬。他覺得他就是水,水就是他。潛游了一陣,他雙手大力撥水,雙腳合攏,如魚似地鑽出水面,張口呼吸。滿頭的水滴,遮住了他的視線。他自動地抹了抹臉,然後把頭左
右擺動,以手指挖挖耳孔。
她已蹲在岸邊的淺水處,把頭浸在水中,雙手撩撥著髮絲。雙臂與背脊的一大片肉,在陽光下閃爍。
他再次縱入水中,一耙兩撥游到岩石彎,鑽了出來,取了香皂,涉水向她走去。
他一手按在她肩上,一手替她搽香皂。她的肌膚觸手潤滑,使他聯想到華清池中的楊玉環。她轉頭看一看他,雙手仍忙著撩撥髮絲。他索性跪下來,跪在她背後,比她高了一個頭,一面替她搽香皂,一面輕撫那一大片背肉,使香皂起泡。紗龍濕濕地緊貼在她背後,每個骨節都清晰可辨。他的呼吸既急速又火熱,吹在她頸後,似乎有陣輕煙蒸起。
“Ngeri人。”她扭動著頸項和肩背。
“來,”他覺得喉嚨乾燥,似乎說不出話來:“讓我替妳搽香皂。”就俯前把雙手伸到她胸前去。她一邊吃吃地笑:“Ngeri人,Ngeri人。”在間中喊著,一面掙扎著,重量向後,一個不穩,兩人都向後倒下。她就躺在他的懷抱中。
血沖上他的頭臚,覺得有點痛;而她的體重緊壓著他的胸膛,覺得有點窒息,但他仍緊緊抱著她。
很快的,她說:“我自己來。”並掙扎著起身,從河床中取回那塊香皂。
他也站了起來,呆呆地看著她,雙手不知擱在哪裡才好。
“沖好了嗎?”她說,“岩石上有條毛巾。把內衣內褲脫下,往背後丟去,把霉運都丟去。這個周末中萬字,中多多。”她笑笑,然後加上:“不要回頭看。”
他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一望。他感到傻里傻氣的,要以這回頭一望的動作當做一種反抗。他的褻衣褻褲,她那大號的奶罩、三角褲,順著水流向下滑落,折了一個彎,隱沒在樹叢中,而遠處是浮羅的房舍,融入天腳之處。
(摘錄)
序:清教徒的自畫像/黃錦樹
試讀:Noo
Duit G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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