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牧民族︱ 離散是一種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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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的《半生缘》有一回寫到世鈞曼楨熱吻之際,爐上的水燒開了,曼楨於是起身沏茶去。二○○九年秋,我讀到許玉蓮一九九八年的舊文〈人走茶涼〉,她說如果那天曼楨沒去沏茶,也許世鈞就不會走出她的世界。
小說裡的水會燒開,茶會涼,寫的是時移事易。茶水既是指涉真實世界的道具,也是象徵符號。許玉蓮寫道:「喜歡過的人,喜歡過的玫瑰紫的唇,都被時間拋在背後,他日縱然再相遇,也只不過是杯冷了酸了的茶」。說得真好。借用張愛玲的說法,就是「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人走茶涼〉也在許玉蓮的「有人部落」《喝茶慢》貼出。不久,莊若留言,傷姚拓之逝,許玉蓮回應道:「這是學報時代真正的落幕。想起在二一七路吃飯堂,那時的陽光,與風,簡直可以用湮遠来形容。」莊若說:「還是難過。可能不關姚先生的事。只有學報人才明白。」
上一個世紀七十年代中葉,八打靈再也二一七路臨接鄧普勒路的地段,為姚拓與他那群南來文人夥伴的友聯文化機構所在,也是許多人的「學報時代」記憶所繫之處。
學報社棲身二一七路十號裡頭一間小小的辦公室,可容五六張辦公桌。從一九七六年底到一九八一年初,我在那裡編編寫寫,渡過了四年多的文青歲月,也在那裡認識了許多學報的讀者作者,其中一位就是許玉蓮,我們那時都叫她「阿許」。
初識阿許時她是學報讀者,年輕,剛中學畢業的樣子。現在很難想像,在那個沒有電郵與臉書的時代,讀者,尤其是年輕的小讀者,是如何每週或每雙週讀完雜誌後熱情地給編者寫信訴說心情,或路過都門時到二一七路十號學報社小坐半日,跟我們一塊在早慧媽媽張羅的食堂喝杯熱呼呼的奶茶,或在工廠門口路邊相思樹(還是青龍木?)下吃一碟流動攤販的豬腸粉。阿許就是這樣的一位學報讀者。
阿許的寫作才華可能是我的編輯夥伴黃學海發掘的。有一陣子她跟韻兒應學海之邀在學報寫專欄《許韻航》。兩人文筆辛辣犀利,頗有亦舒風格,比亦舒多些憤怒。一九八三年七月,莊若到學報社當小編輯,阿許的專欄猶在,顯然叫好也叫座,否則不會那麼持久。
一九八五年夏我大學畢業返馬,二一七路十號還是友聯文化機構,路邊的相思樹(還是青龍木?)依然林立,但學報早已停刊。物是人非,我們的那杯熱茶已經冷了。問起阿許,有人說她到紐約謀生去了。
若干年後, 偶爾讀到許玉蓮的「茶話」(有人稱這種文類為「茶散文」,我以為大可不必,茶話話茶,「茶話」不是很好嗎?在學報時代,我們的用詞也是「影話」、「書話」多於「影評」、「書評」),但我並不知道「許玉蓮」就是阿許。
原來阿許從紐約返馬後,先是在怡保紫藤展開她的「茶人」生涯,後來到吉隆坡紫藤擔任茶道老師,近十來年更執掌紫藤的茶藝學習中心主任講師等職,推廣茶藝不遺餘力,茶藝功夫已有如老茶般芬甘厚醇。
是的,時過滄桑,學報時代那杯茶涼了。可是人生茶館並不是只有一杯茶,或只有六安茶。人走茶涼之後,想喝茶,等爐上的水燒開了,就再沏一壺茶吧。沒有六安瓜片,沏一壺白毫烏龍又何妨?
我喝茶,屬於「大碗喫茶」那類,而不是阿許那樣的茶人;讀茶話,也是「外行看熱鬧」。如今阿許出版茶書新著《茶鐸八音:茶文化復興之聲》邀我寫序,應該不是想讀我對茶藝茶道的看法,而是要我一起緬懷那個學報時代,那些人,那杯涼了的茶。
那時節的陽光與風,那些年的憂傷快樂,儘管寥落湮遠,卻有千種風情,「只有學報人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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