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意思︱ take it ea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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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佛羅里達州,有兩隻啄木鳥(僅一隻照片上報。)把「發現號」太空梭的燃料箱啄穿了一百卅五個小孔,因此延誤了太空梭的發射時間。
根據法新社報導;啄木鳥所以如此,可能是爲了求偶。
五天之後,我鑽入金馬崙高原清冷的被窩,閉目,想起這則報導。嘿,像看一齣喜劇。
少年爆笑起來。
他們正在玩一種室内遊戲,聲音穿透旅屋木墻,頑皮而愉悅,就算病中聼來,也不覺厭煩。
我張開眼,怔怔看着;床尾灰牆濕濡,室内飄浮仿佛稻草的氣息。
親愛的無,我不再希冀,我只是聆聽。上山之前,接領你即將來臨的訊息,我感覺喜悅。即使為的不是我,可是你即將來臨,一百一十六公里峰回路轉,山下溫暖如昔,惟此刻我不再希冀,我只是沉寂,我的喜悅我的哀傷。
鋅片屋頂破漏,雨水沿牆滑落,垂落在床邊,激起水花,沾上我的手臂。
如果我站在一旁觀看:病中的我,或許臉青唇白吧?
我躺在幽暗之中(有人啓門看了一眼,輕輕閤上。)
我在病中但沒人察覺,身體很輕,失去了所有力量,有種接近衰竭的喜悅。
哀傷與喜悅,有時幽微難分;像一種傷寒,時間久了,幾乎不能察覺。它只是一種傷寒,悠忽探滑入皮膚底層。
床頭有幾本書安穩枕放,就在臉旁,我幾乎可以觸覺。
如果你不介意,請容我介紹這兩名朋友:
這一位,是前蘇聯導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他堅守「真理」(一個,如今下筆,必有遲疑的字眼。)但我相信他寫的一切,他有七部長片為證,身體健壯,沉實一如磐石。
另一位身體也健碩,面容清癯一如深湛的湖水,他清明自在,但目光銳利,直指人心。他總是知道你害怕,但從來不試圖安慰你。
他是印度哲人,基杜克理希那穆提。
這幾天就是這兩位朋友,輪流陪我;走路,觀看,有時也與我談話,像兩只明確的啄木鳥,「霍、霍、霍、」敲啄着我脆薄的腦殼:
我相信文字/我不相信文字。
我相信愛情/我不相信愛情。
我相信相信/我不相信相信。
「我不相信披頭四。」約翰連儂嘶喊。
有一日,羊喜悅地,向我提起披頭四。
他說約翰連儂是值得相信的,因爲他就是披頭四分之一,他教導人們:
不要相信約翰連儂。哈哈。
「你在害怕。」金馬崙出發前夕,我對19嵗的羊說:「你的一切理論,不過尾隨自身的欲望。你希冀,所以你害怕,事實上你在逃避。」
我的語言。突然我發覺我,只是在復述。
我的話剛說完,一只白蟻恍惚飛上碗面。羊的前愛微笑,白亮的飲食攤檔,桌子連接桌子、燈光連接燈光。我們三人的話語,突然連接不上;羊的前愛點頭,看看我,也看看他。
(羊的前愛,非愛。)
「是的,我逃避,」羊看我。「但爲什麽不可逃避?」
呵,我瞪着他,隨即察覺,自己在笑呢。這是一種悲憫、掌控真理相的表情。
我也害怕。嘿,這可是一種虛榮?
你看那時間,風削水擊,所有森嚴的石頭,不免濺碎為砂礫。
金馬崙的第三天,我看見一輛吉普車停靠在潭水邊,有一名錫克白鬍老人,連同數名稚童,拿着泥剷,戮入沙灘,把溪砂剷上車子。老人站著,囘頭看我。我帶領一群少年,繞過潭水,沿山壁旁的小徑,爬上瀑布頂端。我站在亭橋內,看回去。
潭水髒綠,深不見底。塑膠袋和瓶瓶罐罐,浮蕩飄搖,在岩石之間擱淺、堆積。
羊把啤酒罐遞給我。
他對我解釋:「很複雜,也很可笑。」
我聆聽他復述,他與前愛(非愛)分手的始末:
起初,羊覺得不對勁,但說不出原因。
他覺得不安,於是打電話給前愛(非愛),以超卓的分析能力,向前愛(非愛)解釋、分析當時境況;結果(連他事前也未曾預料。)他仔細地,一點點抽絲剝繭,終于導至一個結論:
她不再愛他了。
嘿,於是她就相信。她一向相信他的分析,她要與他分手。
「我是豬!」少年大喊,隨即大笑。我在鄰房仔細聆聽,猜測這遊戲的規則。
但是,他還愛着她呀。
他的手腳顫抖。考完試之後,走在馬路上,只覺天旋地轉,生命再沒半絲意義。
這一切證明,他還愛着她呀。
「但這不能證明什麽。」我不同意;
「如果你讓她相信,她不再愛你,她就不再愛你了。」
人們相信,所以才愛,因爲相信裏沒有懼怕。
可是,我懂得這道理,並不意味我可獲得你的愛;你若要不相信,我也沒有辦法呀。
我拔開啤酒扣子,喝了一口,祝賀羊:「生日快樂!」
我終于明白,少年的遊戲規則是:如果從門外帶進房的參加者,經過兩次機會,仍然無法辨別一齊喊「我是豬」的哪一位扮的鬼臉最駭突,那他就要被罰「看内褲」。
其實,所謂的「看内褲」,只是騙一騙門外好奇的竊聽者,並無實際行動,室内玩閙者只是裝模作樣地,譁然驚呼:「唉,這條是心型的,你真噁心!」之類,讓門外不知情的人們聽得目瞪口呆。
我喜悅地躺着聆聽:
終於有一名負責人急急推開房門,說:「喂,你們停止⋯⋯」(大概是)發現了真相,隨即改口:「沒問題了,繼續下去;我相信阿風,沒問題的。」阿風就在這些少年裏頭,是這遊戲的發起人。負責人這句話裡頭的「相信」,含有「若發生什麽事唯你阿風是問」的意思。
我躺着,喜悅聆聽:回想安德烈塔可夫斯基,以及基社克里希那穆提的教誨:
導演與上師。他們來自不同古國,思想也有分歧:一個堅忍進取,一個當即放下;一個虔信宗教,一個棄聖絕智⋯⋯
但也就是這些分歧,使他們某些殊途同歸的觀點,顯得額外珍貴:
(一)他們都不相信象徵,他們揭開象徵的幻相。
(二)他們把藝術/生命的發現,放在「觀察」上頭。他們揭開傳統的幻相。
(三)與畢加索一樣:「我不尋找,我發現。」他們「發現」,揭開時間的幻相。
所以「發現號」與「發現」相遇于本文,不過是偶然。兩隻把「發現號」太空梭燃料箱啄穿一百卅五個小洞的啄木鳥,同樣的,也不帶標簽,不是象徵。
「如果相信象徵,如果她肯相信她愛你,她就能愛你了。」我微笑說。
「哈,我不能同情你,因爲同情你也等於同情我自己。」羊大笑。
我們又喝了一口啤酒。
如果相信象徵,兩只小小的啄木鳥,就是偉大的情人。牠們所以延誤一項具有宇宙意義的太空航行,只不過是因爲,發自柔軟的胸臆,一點單純的欲望。
跟隨那欲望,所有的理論,不過是空氣中「霍、霍、霍、」的聲響。
我啜了一口啤酒,坐在旅屋旁,覺得高興,因爲啤酒冰涼可口。
寒風吹拂,霧已稀薄、漸漸地飄散,旅屋周遭的燈火,已恢復明晰。
這是有點可惜的。我們都喜歡霧(像一個孩子,好奇地在霧裏手舞足蹈。)仿佛有霧,人們看不清楚,就不覺得羞澀。
這是在金馬崙高原的第二個夜晚,我身旁坐着阿閒,她大概有點醉意,正在重復某些話題。或者,也因爲她與我無話可説吧?
她與我坐在一起,只因旁人都走開了,而且我不介意,隨便坐坐。
身前不遠處,曠地幽暗,羊和前愛(非愛)擁坐;風拂着霧,吹蓋他們的臉。
我們是因爲霧,才走出來的。
剛才,我打開門,突然發現景物模糊,白霧渺茫,有人在霧裏歎呼,像着魔似的,左歪右斜,走在霧裏。
我高興地走前去。
「嘩,多麽像費里尼,費里尼,喂。」羊在身後,呼喚我。
我有點不好意思。燈火朦朧,人與光影,在霧裏晃動,失去了平衡,也失去了往常的方位。
在幻相裏,
我走了幾步。
囘過頭,我笑說:「是《甜蜜生活》嗎?我忘了,你也看過這電影。」
但這部電影同時,令你感覺寒冷。
半山腰有一輛汽車駛行,只看見車燈,像馳走在半空中。
車燈探射,像凝結着,緩慢的穿透空氣,在我的眺望裏,緩慢地,在轉角處消失。
羊和前愛(非愛)走向我。我回過頭。
這個時刻說起費里尼,太文藝腔了呢。
但在什麼時刻說起費里尼,才算是正確?
汽車載着愛,來到郊外。
他與愛再次爭吵;他把車門打開,把愛趕出車外。
愛哭泣了。汽車開走,愛站在路旁,不知所措地,欲走還留。
汽車轉回頭,他把車門打開,讓愛進去。
我的認識是;不應當把電影情節,當成象徵,錯比現實。
雖然好的電影,比生活更接近真實,鏡頭是在觀看生命。
作爲一個觀衆,所應盡的本份,也只是觀看。
(我們的身體。)
因爲,美即是愛。
(如何相信身體?如何相信我們的身體單純一如啄木鳥?)
這不就是我想要的嗎?
***
《兩隻啄木鳥》原文,得96年「冰心文學獎(第一屆散文獎)」﹣﹣題目奇怪,因為此獎特別,一年一文類;第二屆冰心文學獎是小說(忘了是否那屆黎紫書得獎,名次比我的更前,好像是首獎)。
我當年獲得的,是一二三獎以外,四名佳作其中之一,算是最低名次。但是,嘿,「冰心」鼎鼎大名呵,誰人不曉?連我母親都知道。還記得那一天,一大早就打電話給我報喜,說從報紙讀到,比我的高興還高興。老一輩馬華作家,應酬我一下,總會「呵」一聲記得:「我記得,你拿過冰心文學獎。呵。」不曉得「花縱」何處。
拿獎當年,愛偉還在讀書,剛好學校假期,我就偕她前往曼谷領獎,拿過美金,作了一次愉快的曼谷之旅。可惜拿獎太早,當時美金與馬幣的兌換率,仍然是2點多。值得一提的是:此項文學獎,乃由「世界福州十邑同鄉總會」主辦;意思是說:我迄今拿過的獎項,全都是張曉卿埋單,在泰國,忝為外國和尚,住的還是大旅館。
因為時間大把,阮襄羞澀,我們沒乘飛機,是坐火車去的。結果意外發現,原來坐火車去曼谷,既舒服又有趣。火車一過馬泰邊界,馳行的滾動嘈鬧及各種不愉快,盡都平靜下來,車行順暢﹣﹣可見我國舖陳枕木的水平。連火車上的餐飲,也強勝鐵道局的味如嚼蠟無數。不勞移動蓮步,服務人員會得向乘客點菜,送飯。像吃飛機餐一樣,放下餐板,就坐在座位上吃:青咖哩,湯炎等等,既便宜又好味。吃完就到處走動,與背包旅客談話聊天,其樂融融。
在卧舖上睡了一覺,早上醒來,空氣清新;發現火車如風流過的風景線上,不是重復又重復的橡膠油棕橡膠油棕,而是稻花千里,河溪水流之處,蓮花處處開。我們就像大鄉里嘰嘰喳喳,倚在車窗,看了又看。
其實,我們慢了一天,是頒獎典禮第二天,才到曼谷的。只因當時發生了一件「瘀」事:我們到達北海,才發現忘了携帶國際護照。只好打電話,托(已故)老友杜迎明(我「松鼠」一詩的前言配角。)央屋友打開大門,放他進去,用膠卡撬開房間,取得護照,再以快郵寄至北海愛偉的住家。我們取得護照,下午四時由北海坐火車北上,翌日十時許到達曼谷,還來得及參加當晚的頒獎典禮。
遺憾是我們在曼谷見不到冰心。她可是我十二三歲時,最崇拜的作家吶。
只遇見冰心的女兒吳青教授。忘了是否她告訴我:我這篇散文,是(已故)汪曾祺先生特別推荐,才得以入圍佳作。謝謝謝謝。我又再遺憾,沒見到汪曾褀先生了。
難怪,打開得獎特輯(見圖)一讀,只有我這篇兒女情長,其它的都是國仇家恨。我記得,拿首獎的寫文化大革命。拿二獎的,是五十年代遷往香港的老人家。第三獎剛遷往加拿大不久;佳作獎之一,則是新加坡新移民。簡單一句,得獎者,全都出生於中國。除了我,是海外製作,Made
in Malaysia。
這也是我得過唯一僅有的散文獎;「花蹤」獲得的三個,全都是詩詩詩。因此,每當有人稱我詩人,錯愕之餘,不免暗叫倒楣。喂,我生平得意洋洋,可真的是「散文」。這些文字雖然東拉西扯,仍然是自珍的蔽帚,每一條掃把骨都下過苦功。當然,我仍然奇怪,不曉得汪曾褀老先生,到底看到什麼好處?
注:此文中我看的兩本書,其一是塔可夫斯基的《雕刻時光》,另一是克理希那穆提的傳紀,兩本都是厚書,適合病中細水長流閱讀,好過打針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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椰子屋創辦人,文字與餐館設計。
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