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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甘光日里(Kampong Deli),踩碎十一月白花花的陽光。
我們儘量躡手躡腳,閃避某些歷史的浮光碎影,在不交集卻有著微妙默契的複雜心情下,我們要走到巷子深處,與檳榔律(Penang Road)交界的格成茶室去吃盤eis kimo titoki。
eis kimo 應該是aisu kurimu 的錯置,是日語冰淇淋的意思,至於titoki則連我的日本朋友也摸不著頭緒。在一冊介紹檳城美食的書籍【Penang Food Odyssey】中,本地作者Yvonne Tan 在走訪這間創於1906年的茶室時,曾記述現任老板在回憶當年日軍佔領檳榔嶼期間,日本人常到格成吃冰(eis kimo titoki)喝咖啡(kohi)的塵封往事。
我們就在旅館大廳一同翻閱了這本剛買來的書籍。酒井在無意間翻到格成這頁,隨手用鉛筆圈了起來,表情有點像不好意思碰觸到禁忌的模樣,卻又按耐不住在出發前再三拜託我帶他去尋訪這相隔將近六十年的「南國風味」。
這趟旅程,說是美食之旅,到頭來還是泅泳在老檳城的懷舊與歷史氛圍當中;我們都知道,任何歷史觀念上的「越境差池」,都會成為影響彼此渡假心情的一根砭刺,何況老友重逢,敘舊的心情還熾熱著呢!然而,當他主動要求我帶他去尋訪一些「東洋」遺跡時,我還是會熱心滿滿地把他給帶到日本橫街(Lebuh Cintra)及日本新街(Kampong Malabar) 一帶去尋古索舊一番。
對於戰後出世,尤其像酒井這些6字輩的日本人來說,戰爭責任顯然是個相當「刺眼」的名詞,更不用說慰安婦、奉納金等「蒙羞」的字眼,凡排除在「正史」範疇之外,都需要更多的「證據」與辯證程序去動搖那長期教育訓練下既定的反思邏輯;向歷史借鏡,對他們而言顯然是件自尋苦惱的事,他們放眼明天,把所有「疑惑」都推給歷史,誰都不願去碰觸當下無從把握的「以前」的事!「因為我們都是老百姓啊」!記得多年前我的另位日本友人就曾認真的對我這麼感嘆。
眼看酒井興緻勃勃地走進日本橫街,我得坦白卻又像潑冷水般地給他提醒,說這裡可不像台灣,到處聳立著日治時代所遺留下來的宏偉建設,就連總統府也都沿用從前日本人丟下的總督府那樣,足以令他無比自豪。遙想十九世紀以前,就像《望鄉》電影情節中那些因窮困而被拐賣到南洋當妓女的日本少女,就是聚集在這條橫街上,可憐地度過她們慘痛的「南洋經驗」;然而走在二十一世紀的現代街頭,繁華落盡,卻不見任何煙花痕跡可供憑吊追念,就連戰前日本新街一帶疑是從事間諜特務活動的日本映相館,也成為白花花的陽光底下連排走進歷史的古老建築。
我可以清楚地從酒井的臉上讀出一種失落感嘆,但其內心深處的那潭思緒,卻是隱密而難以猜透的深藍;一如當他問起還有甚麼別的遺跡時,我並沒有告訴他,三年零八個月的血腥統治,在這座他的祖先們最初稱作東條島,後來又改叫成彼南州的土地上,除了阿依淡的那座檳榔嶼華僑抗戰紀念碑,以及一些民間繪聲繪影的亂葬崗外,便是P.南利路旁的日本墓園了!
格成的名氣,在於歷史夠老。標榜懷舊,則可以連斑駁的牆也都歸類為典藏的歲月風華;尤其那僅存的一排背對背、相依互靠的木製高背雙人椅,其隔間把視線給局限於眼前的小小世界,據說是舊時談情說愛的雅座。酒井一邊摸著陳舊木椅的損痕傷跡,一邊則嘖嘖稱奇像檢視古董般的說:會不會有人在幾十年後回來偷偷撫摸當年所刻意留下的青春標記呢?我笑了,故意把頭側向椅背:還可以間諜般偷聽歷史的真相呢!
此話一說出口,就後悔了。
在我們之間,避免跨越某些意識地帶的防線與對部份心情的坦白,是唯一不影響美好關係所相互建立起的默契;然而這並不叫著虛偽,虛偽是彼此穿越防線卻昧著良心去裝作一臉不在意的模樣。像多年前,我的一位日本上司在來到大馬的第一天就坦承的問我,對日本人有何感想?面對這位在台灣已認識多年的舊識,我也老實的說:撇開那段歷史不說,我們都是站在戰爭以外改變不了歷史的老百姓一名,但如果你站在我身受戰爭所害的父親面前,我就不敢確定他是否會揙你一頓!
酒井似乎聽不懂我的話,眼前一碟色彩鮮艷的紅豆冰卻已成為目光的焦點。格成紅豆冰所以馳名,除了近百年歷史為號召外,其自製香滑的冰淇淋也是個賣點,此外冰裡還比別家多放一塊艷麗可口的果凍,嚴然就是一般紅豆冰的豪華版了。
紅豆冰,就是中馬一帶所謂的雜雪ABC。有人說雜雪這名稱比紅豆冰更為貼切,因為紅豆冰中除大紅豆外還有許多別的配料,如涼粉,玉蜀黍,亞答枳,花生米,蜜餞、葡萄乾等;而我卻認為紅豆冰一詞正好,有足夠想像空間,牽引我們去思索眼前一盤什錦冰品是如何從簡演進而來,帶著一點點懷舊與溯源的感覺真好。
到格成吃紅豆冰,不同時點一碗亞參叻沙或切一碟鹵肉,那似乎缺少一些甚麼,有種未完成整樁「食事」的遺憾。當我們飽嗝連連正想離開之際,酒井卻發現茶室外有檔福建(蝦)麵,倏然像發現新大陸般嚷了起來:Lim-san,那天你說的就是這種小吃的傳說嗎?不好意思,我想試一碗哩!
我假裝翻閱手中美食資料,偷偷地看他一邊揮汗,一邊喃喃自語:荷依西荷依西(Oishii,日文,好吃之意)地大箸大箸吃著湯面上浮滿著辣椒紅油的福建(蝦)麵,臉龐漲得紅通通的,辣出一眼眶的淚水。這讓我想起前晚在新關仔角海堤散步時,他突然問起有甚麼檳城美食與日本有關!思索許久,我才想起福建(蝦)麵有這麼一段民間傳說:話說當年日軍佔領檳榔嶼期間,人民生活艱苦,魚蝦都得獻奉給日軍,於是漁民們只好以剝下的蝦頭蝦殼來煮湯,而創製出這款美食 ……… 。
同樣穿過甘光日里,再次踩碎十一月白花花的陽光。
躡手躡腳,一心想閃避某些歷史的浮光碎影,卻一步一足印地遺下一羅列複雜的心情。
昔日的這條小巷,曾住著清一色蘇門答臘移民,從對岸的日里 (Deli,棉蘭港口,現稱Belawan)出發,橫渡馬六甲海峽,就像我們華人祖先南來一樣找尋生命的出口。在1923年纜車還沒竣工以前,他們多數從事馬車夫的工作,以原鄉進口的日里馬載送客人往來升旗山。根據資料,在80,90年代,這裡還可以找到一些當年的馬舍遺跡,然而當我們走過時卻無從發現任何歷史的蛛絲馬跡,惟有一幢隔間精彩的馬來建築,歸於平淡地守護著整條巷弄的寧靜。
當我懷著思古幽情,經過一間門前靜悄悄的蘇州旅社時,突然聽到一陣鐵蹄聲從身後嚮起!猛然回首,才發現酒井正滑稽模樣地快步追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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