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食份子

新年的味道是甚麼？是小鎮老舊的戲院裡，歡樂賀歲的光影錯疊間，隨處傳來一陣陣剝蕉柑的酸甜滋味，提神醒腦，結伴著嗑瓜子咬蝦餅的脆裂聲，節奏似地交織出一幅過年的好心情。也無視於賀歲片的一貫無聊老套，反正年年胡鬧年年到，笑聲中小孩們經已快高長大，離鄉背井，拚搏他鄉。來自小鎮的A特別強調，即使當年的蕉柑已多了許多選擇，像永春蘆柑，台灣椪柑，甚至來自巴基斯坦、澳洲的蜜柑，但始終還是潮州的好；此外鄉下的小戲院，也早在多年前從歲月中下畫，搖身變成一間現在也已置空多時的傢俱店，而失去了集體記憶的憑靠。然而，無論身在何處，就只要一聞到剝柑的味道，思緒就會頓時回到童年，回到童年的戲院，回到童年在小戲院裡過年的好心情。

新年的味道是甚麼？是一年一度跟母親到茨廠街“辦年貨”，從蘇丹街拐進思士街時聞到的一陣陣晾烤肉乾的香味。B說，當時真的不瞭解為何母親每年都不辭辛勞的從小埠轉搭兩三趟巴士到繁華的吉隆坡，為的就只是一包她口中外婆最愛吃的肉乾。而當時外婆已逝世多年，買回去的肉乾也只是填進她們幾個小瓜的肚裡；由於當時家境不好，也記不清父親為了此事在新年前夕與母親大吵過幾次。十多年過去了，B感嘆的說，那家肉乾行現在已分行遍及全馬，住家樓下轉角的巷口就開有一家，而母親也在多年前隨外婆去了。偶爾從樓下飄來一陣肉乾香，便會觸“味”傷情地想起母親，想起新年。新年到了，習慣在聽到電台播起新年歌曲後，特地開車到吉隆坡的思士街去買包肉乾回來，丈夫只笑她捨近取遠，也沒問為甚麼，頂多埋怨不買些號稱零膽固醇的回來試試。

新年的味道是甚麼？是蹲在新村的菜園屋前，雙手捧起剛燃放過的鞭炮屑時，聞到一陣刺鼻的火藥餘味。C攤開雙手：漫天漫地都是紅彤彤的紙屑哩！像張藝謀『英雄』裡的落葉，旋轉間化成褪色昏黃的記憶碎片，都落到那個七十年代的童年深處；自政府禁止燃放鞭炮後，大年初一的早晨，老家門前就再也沒有機會如父親所願地開春滿地紅了，而當年一同燃放鞭炮的兄弟們也相繼成家，走的走，留的留，父母不在後，更理所當然的天涯海角，各據一方。今年趁新年長假，獨自去了一趟越南自助旅行，意外地在一個叫會安的古鎮看見滿街都鋪上紅彤彤的鞭炮屑，孤伶伶的異鄉心情，倏然有種難以言喻的複雜，就彷彿走進時光隧道回到了童年。回來吉隆坡後，便馬上躲進電影院裡看了兩場『英雄』，甚麼泛政治與泛藝術的論調，都是意識形態上的自我設限與尋求認同，只知道，美麗的落葉如凋零的童年，就夠。

新年的味道是甚麼？是某個早晨與父親合力敲開那印有女明星圖像的鐵罐時，傳來一陣陣來自北方的臘味香。那是記憶中僅有的一次與父親如此親密了，D說，也不知怎的，與父親就是合不來，話不兩句，無悖不歡！出國後，人在異鄉，連自己也不相信每逢新年竟會無來由地想起那個洋溢著臘味酒香的早晨………於是總習慣走到校園對面臨新生南路的那家稱作大聲公的港式餐廳去大啖一盅臘味飯。今年除夕夜，特地買了些帶有酒味的東莞腸回家，母親炒了一道青蒜臘腸，一邊像哄騙小孩般逗弄著已嚴重患上老人痴呆症的父親吃飯，一邊回過頭來對孫子們說：阿公甚麼都忘了，就只記得以前跟你爸爸一同開臘味鐵盒時聞到的臘味香…………。

新年的味道是甚麼？是“新”的味道。穿新衣戴新帽，任何一種新的東西都有著一股說不出令人欣喜的氣味。剛換新車過年的E說：小時候聽大人們說錢最髒最臭，每一寸都沾染著人世辛酸與不可告人的秘密。當時總覺得奇怪，為何在新年收到的每封紅包，裡面的新鈔都散發一股清新的味道呢？一點都嗅不出髒臭！直到長大後出來社會，曲曲折折，高高低低踩了大半輩子的沿地踏步後，才想通當年的大人們並沒說錯，錯不在錢，而是把錢給弄髒弄臭的每雙手罷了。所以在新年裡收到一封封洋溢著鈔票芳香的紅包，絕對是件快樂的事，至少可以暫時相信錢是乾淨的。

新年的味道是甚麼？ 輪到我了。我連忙把記憶的窗口開個縫，好讓那油炸粉絲的香味蕩出去。這時父親也許會在另個世界備妥了接財神的其他貢品，就等著我從記憶的廚房捧出那象徵盤滿砵滿的油炸粉絲及腐竹。團圓飯過後，大伙圍在客廳觀看電視，倏然從廚房傳來一陣熟悉的油炸香味；逐香而去，看見二姐正在起鍋油炸待會用作接財神的貢品，而明早這些粉絲及腐竹都會是煮羅漢齋的好材料。雖然父親平時不近廚房，這動作卻是他生前每逢除夕夜都必定親力親為的“大事”！我只記得那股香味，卻未曾上前去探看油炸的過程，我甚至感到疑惑，為何在家從不作主的父親會在這件事上那麼堅持。我走進廚房與二姐聊天，看著一小把的粉絲和乾癟癟的腐竹，如何在放入熱油的一剎那突然膨發成一大垛一大片；倏然，我好像想通一些甚麼似地，在除夕夜裡與辛苦沉默了一輩子卻未曾“發”過的父親，打了個照面。

新年的味道是甚麼？ 新年的味道是甚麼？

別愣！就是你！輪到你來說說新年的味道是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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