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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這裡彷彿還能嗅出當年的雞屎味,滲入衣服纖維車內座椅,一路跌跌蕩蕩來到這最後的居所。曾經有那麼一段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我和哥哥站在小卡車後邊敞開的鐵板上,讓風梳理被枕頭壓得倔強的髮。多少次不願醒來,又多少次掙扎爬起,迎向父親以五千令吉買回的小山頭,楊桃樹在各自的階梯列隊等待,我們日而複始的來去。這是一篇回憶文章,如你所知道的,最後楊桃樹們果然也就不再等待。
放棄一座山頭的無奈與挫折還住在手中的趼;你也可說是一種解脫,從鋤頭把柄上解脫,從嵌入鞋紋的黃泥裡解脫,從無以名之的害蟲窺視中解脫。只是那趼輕易不肯消失,像記憶一樣,你很快就能有恰當的聯想。至少雞屎味還依稀可以聞到,只要那卡車還在。
當父親駕著卡車在隔壁大叔推動下泊進記憶的後巷,我和哥哥正在溝渠尋覓斑魚的蹤跡。那是昨日回程時我們背離母親查家宅查得的欺山莫欺水批言,半途折入一處魚塘釣得的斑魚;昨日之死今日之新生。父親把紅黑非洲草草扔進水桶,天色已晚而他執意等待。我坐在他側邊,他因勞作而濕貼的髮還未乾,鎮壓他一臉風塵。鬚根好像長了些,看上去都是鹹鹹的生活原味。噢你一定會說這是我回溯時憑空想像的細節,可我深信這就是父親當時的臉。
斑魚上釣後我們發現水從看不見的裂縫遁走,非洲魚疊羅漢凸著眼一收一張在桶裡喘氣。父親叫哥哥從車後拿來鋁製大水壺,也是一臉風霜的處處微陷。壺蓋像頂小圓帽,我們用它盛水喝,金屬混合土味,我現在還記得。父親掀帽把斑魚塞入,在最後一趟眾多的楊桃中挑開一個小洞放好,叫我們看顧。我和哥哥坐在卡車上看壺背對前路,風從耳後吹髮,髮梢刺眼,有一種流淚的衝動。壺裡的斑魚異常安靜,如果你想起某個隱約的暗示,對了,就叫宿命的安靜吧。
回到家父親把斑魚倒入不漏的桶,拿了兩塊木板蓋上,用磚頭壓好。母親原想把它倒入井底吃菌──井底養魚真是童年最隱密的事,讓人想起有龍則靈。但父親說不好,明天太陽出來後一定得吃它,再不能游井觀天了。那一夜他們的談話透過木板間隙,那麼冗長沉重,壓得我和哥哥的夢都不敢現身。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我們就像後來某位歌手的成名曲:一夜長大,一夜就識得那愁滋味了。
翌日一早還是掙扎爬起,爬起來參加卡車的告別式。父親把磚塊拿到車上(你該還記得磚頭的作用吧),斑魚似乎感知宿命可違,趁我們一個不留神,幾下騰躍便從天井的後水溝逃出。我和哥哥匆忙趕到屋外,斑魚已滑離家的範圍,向著福建街後的死雞河游去了。福建街後的死雞河,你或許會問,那卻是另一篇回憶故事了。
說回卡車,父親把能拆卸的都卸下變賣,最令人神傷的是那四條輪胎,卸下後只剩車軸,各用兩塊磚頭墊著,擬人化的話就叫森森白骨,它再也不能走了。往後車裡還添置多種雜物,就只說一樣和楊桃芭有關的吧。那是一個簡單的機器,四方木板上邊和右側架了兩塊鐵片漏嘴盛漿糊,切半的報紙疊在下面,一張一張抽出來,粘成一個又一個防蟲封包。我還記得母親在炭爐上煮漿糊,木薯粉混進水攪呀攪,味道像極某種食物但不能入口。
粘好了防蟲封包便擺到屋外曬太陽,一行行的舉步維艱,遂有了農家的景況。我和哥哥負責把曬乾的封包回收,算到一百便用橡皮筋捆起放到卡車上。勞作暫告一段落的午後我們會一面吃便當一面讀著封包上的舊聞。曾經我們慣讀的是另一份報紙然而該報已被查封,我們必須重新適應。茅草是我們熟悉的但茅草行動彷彿發生在另一座山頭,父親從不願解釋。那年我們最有印象的新聞是國家隊在中國教練帶領下重奪湯姆斯盃,當我們從封包上又一次看見傅國強興奮躍起的照片,我們肯定曾經想起和父親在黑白電視前同聲吶喊。父親內斂的情感彷彿被輕輕的羽毛球擊破四洩,我直到很多年以後才能理解其中的矛盾與弔詭。
你或許會說這文章有更大的宏旨,比如先輩辛酸的遷徙史,國家與土地身份認同等等,尤其我即將憶及父親勞作的身影和蒼茫山色融為一體。然而這不是我的原意,文章的初衷一如先前言明或題目中宣示的,即便政治是如何的無孔不入,也只能是後巷的一抹陰影。它在記憶裡住了下來,我們無能驅趕卻也不願觸碰。
我和哥哥主要的工作是包裹新生楊桃,把封包打開伸進拳頭抵掌搗出賴以生長的空間,合攏封包用鐵線封好讓楊桃住在裡面。我手指頭的趼因鐵線而生,你摸過會誤以為我是吉他手。雞屎我們是不願碰的,只須以楊桃為軸鋤開一個小圈,父親自會拖曳著一列列施肥,雞屎和鮮泥混成我們童年的底味。無聊時我和哥哥會比賽尋找最小或最大的樹葉,有時也會偷偷摘下最小的楊桃。這種對極致的追求被鎖進卡車的暗格,有一天我還會把它打開,發現它像木乃伊一樣藐視時間。
那時父親在高幾列的斜坡那頭,夕陽光線把他的身子剪影,暗暗的和山色區分開來,慢慢的又融為一體。他踏著的土地是那麼的實在,卻因為在山的那頭,又有一種懸浮的錯覺。當我們重回卡車,我從卡車後透過玻璃看他,他握住方向盤的手是那麼篤定,而山路又是那麼陡斜多坑。
我和哥哥站在卡車上迎風,許多年以後都喜歡某位歌手唱的如風少年。這位歌手在更多年後被一支橫飛的酒瓶砸傷了頭,我代表報館出席他的記者招待會(如你所知,正是當年被查封那間),他拿麥時手指要一根根合攏,講完後再從尾指起一根根扳開。如果你會彈吉他你就知道,這是一種叫Flamingo的技法。但是他再也不能彈吉他了。為什麼要說這些呢,那我就說了吧,這位歌手出的第一張專輯叫擁擠的樂園,我打水到後巷洗卡車時會播。是的,如果你覺得我有點怪,那是因為我太真實。也就在那一年,楊桃芭再也經營不下去了。
斑魚最後還是抓了回來熬成粥,只是混過溝渠的,除了父親誰也不願吃。這對父親的新生算不算一種沾污我不知道,只知道前兩年某國宣佈要殺絕境內所有斑魚,因為這外來移民會破壞原有生態。我記得父親看了新聞後獨自走到後巷安靜的看著卡車──或許還有後溝渠,或許在後悔當年為何不讓斑魚掙扎到死雞河。有時我也會一個人爬上卡車靜靜抽煙喝啤酒。如果有一天我帶你來,你興許也會安靜的看著卡車;你興許會說:被棄置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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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他是一位詩人。
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