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部落

新年前我興致勃勃從潘碧華家搬回全套64本《20世紀世界詩歌譯叢》，據說裡頭收錄了全人類（華人除外）最好的詩。一個月後我捧著北島《時間的玫瑰》，心情就像在某封閉拍賣場標得一箱頭名畫，後來發現全是贗品。

是的，對我而言詩與譯詩的關係可比真跡與贗品──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譯叢是粗劣工匠摹仿大師的假貨；而北島的譯詩至少叫人相信他已探入大師幽微繆思森林，看見玫瑰何以迸出抵禦時間的力量。

《時間的玫瑰》譯介了北島詩眼中9位20世紀的偉大詩人，其中5位與前述譯叢重疊。為了讓有志者遁跡叩訪，茲將詩人名字錄下：（重疊）策蘭（Paul Celan
，羅馬尼亞）、特朗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omer，瑞典）、曼德爾施塔姆（Osip Mandelstam，俄羅斯）、狄蘭‧托馬斯（Dylan Thomas，威爾士）、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德國）；（北島獨選）洛爾加（Federico Garcia Lorca，西班牙）、特拉克爾（Georg Frakl，奧匈帝國）、帕斯捷爾納克（Boris Pasternak，俄羅斯）、艾基（Gennady Aygi，楚瓦士）。

這本書首先吸引我的是“北島”。讀過《持燈的使者》（牛津出版社，2001）或《沉淪的聖殿》（此書仍是我百尋不遇的夢幻逸品）、曾為中國70年代末《今天》雜誌熱血低回的人，似乎不能不仰望北島（你看，他的名字放得比書名大）。接著是它的裝潢──我無法言說，你要觸摸才知道──一本書獲得如此華麗的對待，你只能歡喜和慨嘆。

詩的翻譯問題或許是北島書寫此書的初衷（一一指認粗劣工匠如何鑿崩大師的詩魂或為詩魂補粉）；另一主題，便是大師的形貌生活。

而我們要一一指認9位陌生的大師，懶惰片面卻有效的方法是畫線──把大師和比他們更有名的大師連起來。狄蘭‧托馬斯曾在卓別林家門廊的一棵植物前撒尿、Bob Dylan常去奪走托馬斯生命的白馬酒家。艾基參加柏林舉辦的中國文化節時，住在顧城樓下。曼德爾施塔姆寫詩諷刺斯大林，說他是“克里姆林宮的山里人”。里爾克是羅丹的學生、尼采的情敵。洛爾加的情人是達利、朋友是聶魯達，而博赫斯始終認為他是次要詩人，只因他和博赫斯見面時，“莊重”地談到美國的悲劇體現在一個人物身上。“是誰？”博赫斯問。“米老鼠。”他回答。你看，大師離我們近了。

當然，要真正記住大師的形貌，唯有進入大師的生活和詩。愛情、友情，以及自然生物的召喚，使詩人在陽光底下煥發。詩人們幾乎都有不止一次的愛情和婚姻，而其中必有一位是靈魂或生活伴侶。詩人們也似乎全都窮困潦倒，但里爾克遇上侯爵夫人，得以住進古堡寫詩；維特根斯坦匿名捐助特拉克爾，陪他迎向生命最後的黯黑；教授夫人瑪格麗特兩次為托馬斯置屋，讓他終於有了一個家。

然而，“昨天的太陽被黑色擔架抬走”（曼德爾施塔姆詩句），家國專政的動亂壓迫，使詩人在陰影裡躊躇。特拉克爾在戰中療養院吞食過量可卡因致命。策蘭跳入塞納河。洛爾加被佛朗哥匪幫槍斃。曼德爾施塔姆在扣押途中饑寒交迫至死。

正是這樣的太陽和這樣的陰影，才有了這樣的9位詩人。我是有點悲觀（慶幸？），馬來西亞（甚或普世的現代生活？）陽光不夠熾烈，陰影不夠濃稠，我們形塑不了這樣的詩人。你可以看到的，大師離我們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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