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部落

妹妹來電，說家裡入了賊，窗口鐵花被撬開，不知有人在家嗎，不敢進門。警局電話沒人接，只好找住宅區的收費巡邏守衛，聯絡上了和守衛有點私交但顯然不是甚篤的某位警員。那是一個小時的折磨，像接獲親友噩耗後趕上長途巴士，等待抵達死別的現場。

我首先想到的是手提電腦，所有稿件都在裡頭，雖然因科技之便得以狡兔三窟，但反複裝修重建，每個家都不盡然相同，怕有遺漏。新寫的小說結局因缺乏動力來不及搬家，就那麼大剌剌擺在房裡紙箱上充電，除非那賊瞎了眼，否則在最後一個句點之前勢必錯過一些小花小草，某條幽微小徑被漏夜抽長的另一棵樹的枝節遮掉了入口路標，彷彿從來不曾到過。某些顯眼或不顯眼的文句段落，都將選擇性的被擋在時光篩子外頭，懸浮在記憶永遠的暗區。就像一位登山者剛征服一座山頭，卻在山腳下錯開匣門或誤選垃圾桶，結果菲林影像曝光刪除，懊惱間抬頭思量該不該再走一次，在盡可能記住的駐足點重拍已不盡然相同的風景。真是叫人沮喪，像連吃了一星期同款快餐，猶豫著要繼續吃下去還是餓肚子。

結果妹妹打電話報告，手提電腦還在，只被偷了金飾、數碼相機和妹夫的結婚戒指。是個小賊，變賣贓物的門路不多。父親在老家那頭責罵為何請了印尼人裝修廚房，雖然可能錯怪好人，我還是不禁想像他如何在等待洋灰乾固時暗自盤算行竊的路線，打量揣測每一個可能藏有財物的房間抽屜。據說外勞人數早過百萬，儼然是我國第三大民族（或大部份已被最大民族收編？），他們在這裡紛紛搭起自己的記憶倉庫，也在我們的記憶外圍晃疊一道道模糊稀影，偶爾闖進來，增加我們記憶的厚度，或偷走另一些記憶。

晚上七時到早上七時是巡邏時間，我在早上十時出門，所以這是光天化日闖空屋。屋外那道鐵柵一推即開，看也不看正門兩個不生鏽金鋼鎖，只撬開玻璃窗猛蹬，鐵花便開了個口，鑽進去翻箱倒篋。一切都如此不牢靠。我回到家看見兩個裝舊物的月餅盒子被搜出，記憶散落一地。許多當初覺得應該記住如今已褪成空白的電影票根，時機過了再也送不出的心型項鍊，去北京前買的護唇膏，中學時藍色的學長領帶，告別校園後再沒用過的嘀答筆，女孩送的小小薰香墊座，遙指某個時間刻度的手錶……警察說要拍照不能移動，就那麼攤著和不相干的人重溫私己的記憶，像在醫生面前攤開身體，有點不堪入目。

如無意外將會等到老年才來一一檢驗的青春往事，那些掩埋後一一標記然後安心轉身離開的記憶，如今在黑洞那頭列隊一一穿過時光的篩子──原來那時發生過那樣的事，如果不是因為這些記憶的憑藉，真的再也不能循跡走回。而會不會有一兩件舊物讓一時興起的小賊取走？於是某段記憶被抹去，彷彿甚麼都不曾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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