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部落

年之將盡，工作告一段落，放個小假讓自己歇息。看了《太陽雨》，走出戲院，搭昇降機落入底層；而電影講的竟或是成長，我輩的青春，後掠的風景，被投射到銀幕，放大，那麼陌生而熟悉，像遠去的記憶中的心事，白鳥飛過，以為就這麼終了，回過神卻還看見那棵樹，靜靜站立被風吹拂。關於時間和生命的命題，那麼俗濫，而誰又能免俗。

未能免俗。因此久久未能平息，回途還在想著樹的喻意。先是想到西西那棵從來不哭的樹，造物如斯，只好自求多福。纏身的牽絆，無可違逆的人事和遭遇，在思索生命本質的孤獨時刻，全都退身為塵絮被風吹走。而一朵彩虹垂掛復又隱匿，生活仍要繼續，塵絮仍將一層層鋪蓋，面對無法潛越的彼岸，期待無能預知的飛鳥，我們竟或只能學習灑脫如一坐禪老僧，說嘿，那就這樣吧。

感覺通達了，像黑膠唱機的針頭那麼精準地疊滑到既定的軌道，於是看電影再不是觀看他者的生活，就像聽歌總是聽著自己的往事。從黑實的阿冬在車站投幣撥電，到他入住小旅館、倉惶地尋找遺失的錢、到水塘垂釣後返家接獲噩耗、泊好哥哥的摩哆學習抽第一口煙、離家到另一個地方、回家為母親換燈泡……這便都是自己的故事。而桌球場、小公寓、老針車、矮腳車、貫穿釣鉤的蚯蚓、躲雨的天橋、粉屑浮移的黑板、彈跳著滾出鏡頭的籃球、吵囂旋轉的風扇、借了要還的鄰家梯子，便都是故事的細節，充塞著真實或擬代的記憶場景。

這樣的充滿感情的角色代入，或可回溯兒時翻讀金庸武俠，乃至大學時村上春樹像是為你而活著的渡邊君。那位早逝的哥哥，已經忘了名字，故且叫他阿飛，竟或是一則別傳，是已然死去還陰魂不散的另一個自己。那是美化後的幻想中的自己，現實中卑劣的真身所無法留下的優美身影言行，借助他者故事中的角色一一顯形開展。想像自己身懷絕世武功，擁有俊美臉龐，遇事不寵不驚，總是隔離、冷漠，而又擁有一顆敏感的心。在這許多不實妄想之外，最重要的是，我想他現在的心情，我明了。又或是，我想我無法言說甚或無從整理的心事，他會明了。

有時候我想，我是一個失怙的孩子。像一棵宿命地企立的樹，在生命的大寂靜裡，在永遠悵惘的心事底下，哪兒也去不了。有時候我想，我是一隻低飛的白鳥，攪亂死亡投下的陰影，趕赴另一段旅程。攜著一棵樹的心事，從一個逗點，到另一個逗點。

歸根究底，便是感覺派。《太陽雨》是一部感覺對了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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