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部落

四月，為了抵擋殘酷生命與無為生活，我想，應該出一本詩集了。

書名一早已想好，叫《有人以北》。這是非常純粹的一個名字，所有不當的聯想，應該都在這純粹之外。〈有人〉是我自己很喜歡的詩。我願意這麼說，這首詩是我詩的韻律的起源。同時，它也是我生活的憂傷哀樂的最深的一划刻度。〈以北〉記載著一段孤獨之旅，從北海一路壓軌滑行，曲折北上到越南。某些行進中的細節我已經忘記，但某些我將會記得，因為他們已經一一列隊，把彼此看成對峙的美學。詩集出版了，他們被關在裡面，很安穩的閒閒站著，偶有騷動也已不怕走失。

五月，我開始排版，一一掃視架上詩集，回憶當初翻閱時是否存有詩之外的，某種事物排列敞開的質感。我拿下了牛津出版社的北島詩選《在天涯》和梁秉鈞《東西》。事情就這麼決定了：純粹。

兩天便排好了版，這讓我憂心我的詩的淺薄。我其實更憂心的是我的第二本詩集，這東西，真是在天涯。我找抽屜畫插畫，她說她一字一字的抄詩，我想大家都會喜歡這樣的讀者。

六月，陸續找了三十位詩人寫推薦語，四至二十字，放在書腰。我的措詞是這樣的：希望你們與我同在。這其實是一個陰謀──我在尋找讀者。後來有二十五位或早或遲或短或過長的，交來了他們的閱後感。我相信，另外三位來不及／一位失去聯絡／一位不願意與其他人同在的詩人，也在某個時刻的某個角落翻閱著我的pdf檔詩集。開始時我很嚴格，凡超過字數的都拜託刪減，一視同仁。尾聲時收到方路的，六十四字。我真是拿他沒辦法。那條行進中的舟已有既定路向，不好驚擾。

抽屜畫好了。我選的一張，畫在小學練習簿子上。那應該是中方格。我把畫交給萬輝，問他能不能用那些淺綠線條做背景。我原本還打算自己設計封面，但挪來挪去，總還不成，只好找專家。我跟萬輝說，我要純粹而憂傷。

說一說比較技術的事吧。我去買紙。之前印了好幾本書的紙，到了梁靖芬《夢寐以北》便完了。那是我們印過的最厚的書。紙很難找，沒找過的人不會知道。我想找的是洪範現在用的紙（可參考楊牧《涉事》），給人軟滯的感覺。但我想我可以在此宣稱：馬來西亞找不到這種紙。有人出版社之前用的紙已比一般出版社貴，一個ream五百張要一百塊。普通的“複印書”，七十塊也印得出來。《夢寐以北》用了二十五ream紙，我的詩集薄，九ream即可。原想紙用得這麼少，買貴一點也無所謂。可我後來好不容易才肯用的紙，也就是大家即將看到摸著的，一百六十七塊一個ream。九個ream，比一般成本多出六百塊；加上用了特別的封面紙，貴出七百塊。我必須用我的版稅和排版費來抵消。詩集賣十二塊，若有人認為我的詩不值，摸摸那些紙吧，希望能讓你消消氣。我還要說，若以後有作者讓有人出書，想用這些貴紙，可以，那價差便用版稅或現金來填補吧。

七月十三日，大將酒聚。赴約前我去出片，拖延了些時間。後來都補回了，竟喝到早上五點。回到家還磨蹭了一會，六點半才睡。十一時起來到分色公司拿片，趕到印刷廠送印。

我的詩集便是這架老舊機器印出來的。一邊印馬來工人要一邊抽一張出來檢查。這是將抽未抽的時刻。

一張紙抽了出來，馬來工人放在架上細看。他大概是我的第一位馬來讀者。忘了說，這架舊機器是印內頁的。前邊望過來的阿伯和他前邊的機器，是負責印封面的。

七月十八日，到印刷廠督工。開始印了，一張紙十六頁，前後三十二頁。我拿了一張回來，自己折著玩。這些事物的製造啊。

七月十九日，再到印刷廠。封面和書腰已印好，內頁也已一疊疊放在機器上，出來便是一本本，等著釘洞綁線。然後封面抵著赤裸書背過白膠，二合一。把多餘的切割。

一張一張印好的紙，十六頁折成一疊，我的詩集一百頁，便有六疊（最後那疊二十頁）。六疊分放到這機器的不同架子上，一疊一疊跌到輸送帶上合成一疊，出來便是一本書最初的樣子。

這些事物的製造，常常叫我凝止。

明天，行進中的有人以北便要停下來。他停下來，讓人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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