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部落

我的外甥出世以前屎坑已經是菜畦，現在事情又在他身後有了變化。事情總是會有變化。

木板疊沿兩根木柱釘成梯級板牆，不能密實的，有光如星球大戰裡的激光劍從板柱罅伸入，停在腳前剛被尿濕的洋灰台上。劍身可見灰塵微粒在光裡掙扎，上下左右停不下來。門也是木板拼成的，在外面湊近間縫，可以看進來。站腳是四塊磚，中間是方洞，落糞。暗紅的樛桶在底下承接，有兩個鐵把手，方便托扛。一條粗鐵線穿過近手的板柱罅，擰轉幾下固定住，再穿過衛生紙紙筒，勾搭在後方一枚鐵釘上。鐵釘斜斜打入，往上提便能抓起鐵線，串進新的衛生紙。在方洞上鬆手，空紙筒掉入宿便上，蒼蠅嗡嗡起飛，蛆蟲蠕動得更勤。

武俠小說稱芧房，客家人叫屎坑。雖說坑，其實有鋅片遮頭，站立時伸手可觸及。只是頭頂四週不圍木板，通風，下雨時有水氣飄入，沒穿褲子容易一陣哆嗦。太陽當頭也不好受，兩邊大腿罅溽熱泌汗，竟或成行，往下匯聚；大管小管，雙管齊下。只盼有風掠過背脊，涼颼颼。

屎坑建在屋後，獨立成間。省事，不拉電燈，晚間有事，長大了不好用痰孟，得提根蠟燭，點燃滴兩滴蠟固定在洋灰台上。不時又要拎起往下照，看有沒怪物出沒。尤其看了衛斯理或四人夜話，更是心驚。最好找得著一兩個空紙筒，點著除臭，也分神。

家裡人多，個把月總有一回要倒屎。這事非常人能做，膂力要好，名聲要低，最好鼻子不靈。這樣的人村裡少，擔過一回屎，不怕閒著。忘了哪位作家說過，每條村子都有每條村子的傻仔。此話不差，就有一個喚作江湖仔的，怕是吃過兩年夜粥，身強體壯，卻不知為何癲癲呆呆，鎮日混跡村頭巷尾。也要吃飯，只好擔屎。

繞到屎坑後邊移開後門（一塊鏽鋅片），也不戴手套，逕自抓住屎桶邊上鐵環，腳蹬地拖拉出來。幾張報紙疊鋪桶下，一二三吸一口氣，霍地而起，屎桶便上了肩。因是單邊使力，難度比舉重要高。偶一踉蹌濺出一灘屎，伺機而動的老黑狗早早搶上，津津有味舔食。站穩了開步走，此時可像少林弟子挑水，韻律有致，再不會濺出。過三條巷口到死雞河，約莫百步，卸下倒屎，附帶篩洗屎桶。回來，俯身把屎桶歸位，叫一位家人進去假蹲，用枝短棍調移。左一點前一點，好了，拿三塊錢，可以吃一碟雞腿飯。

潔淨如新，空空如也。一坨屎下去，隔天看，硬邦邦的屎橛子早爬滿蛆蟲，化了。莫不是從自身掉落？疑惑多時，想起書裡某位被點穴的雜碎，體內如有千百只蟲啃咬，心有戚戚：竟或是真。武俠小說卻進不了芧房，雖多是盜版，可也珍惜，還要在房裡床上捧讀的，有異味不好。龍虎門如來神掌等武打漫畫，一期期疊收在閒房，輕易不肯打上屎坑。通常只在板縫塞幾張報紙，渾忘年月，百無聊賴抽出來看，已是泛黃人事。偶爾也有過期娛樂雜誌，翻看已播過的香港連續劇劇情。當窮途末路那位配角從大廈頂樓躍下，電視前捧著飯碗的小孩，也許正吃著鋪沾厚厚美極辣椒醬的釀豆腐，柔柔塌下來。

彼時孩子都小，擠睡一房，父母空出兩間房外租。房客夫婦有三位女兒，最小那位年齡和哥哥相仿，偶爾也玩在一塊。屎坑旁種有一棵紅毛丹，枝葉茂盛，高出屎坑很多。也許有春泥滋養，很甜。一次吃多了紅毛丹，排隊上屎坑，哥哥盤踞許久，外面的人想進去，裡頭的人不願出來。肚痛最是難忍，踅繞紅毛丹樹好幾個圈，顧不了，解下褲襠在樹後了結。房東女兒以為哥哥鬧著玩，從門縫一窺究竟，卻真的未完事，嚇得大叫。蹲在樹後的小孩探出頭去，望見她那嗔怒表情，煞有神采。

此後不曉得多少個日子，心裡浮現這樣的畫面：我在裡面。已經蹲著過完一整個前青春期，倏忽有了一道光自板罅射入──房客女兒的瞳孔。她是來催場的，悠悠年月某個特定時刻，激光劍驟縮，被勃起的青春格擋，此長彼消。此時房客女兒一聲尖叫，為著見著一次青春最初始的勃發。情慾的滋長悄無聲息，驀地醒覺潮汐便已淹岸，從此汐水往返，無日靜止。

木屋家居，門如虛設，彷彿事無不可對人言，房門輕易不上鎖，只一塊門廉垂掛，一掀便無可遁逃。隔音也差，無論動若狡兔或靜如處子，一聽便知。房廳間的三夾板只舉頭三呎高，再上便見空盪，爬上梯子抹風扇或換個燈泡，房事一覽無遺。多少個晨昏，抵不住愛慾之潮來襲，窺準了，往字紙簍拾起房客女兒丟棄的內衣標籤，小小紙塊，彩色的戴乳罩或穿內褲的女郎。塞進褲袋，佯裝肚痛快步走上屎坑，解下褲子安放洋灰台上，朝不知名的乳房噴射一兜初精。漸漸經事後，也會左張右望，到印度書報攤買一本世界勾奇，裡頭載有初夜告白書的欄目，極為引人遐思。偶爾也從友儕處借來某某寫真集，如獲至寶，塞在內褲和短褲間，覆以外衣，收腹攏手，遮掩地走入屎坑關門，舒了一口氣，彷彿這才是回到自己的房間。用衛生紙掃去洋灰台上垢跡，裸身坐下，字裡行間影像之外，空出一隻手兜弄。估算時間到了，再不出去會惹人疑竇，猶豫著把雜誌翻到某頁，放在墊腳的磚塊上，目不斜視，弓起身子迎送又一次的高潮。卻也有顧慮，怕羞澀的年少情慾過於著跡，不敢射落屎桶。又嫌不痛快，不願用衛生紙抵住，只好射到洋灰台上，再細細擦拭那幾灘羶臭的，以及悶坐著出汗的兩圈印跡。折疊好，像正經事後用過的衛生紙，拋落屎桶。再聽聽門外動靜，開門，若無其事走回房，把淫穢書刊塞進床褥和床架間。

也有過荒唐事。果熟季節，適逢房客女兒上屎坑，偷偷爬上那棵紅毛丹樹，靜靜挨近。再往前便是不能負重的細枝，只能到此了。穩住身體，儘量伸長往內窺看，堪堪看到那一頭黑髮。一個分神踩重了些，枯葉落下，紛紛的情慾。沙沙聲讓房客女兒驚覺，叱罵出聲。趕緊採下兩個紅毛丹拋入，說外頭有人等著買呢。於是你一言我一語，竟似兩小無猜，玩鬧罷了。

昇上中學沒兩年，屎坑拆了。先是江湖仔杳無蹤跡──許是掙夠了盤川，真箇闖盪江湖去了──倒屎這回事，只好找道友，臂上有刺青的，腳步常不穩，叫人擔心。有時提了兩回屎桶還提不起，很不牢靠。而且行跡飄忽，三不五時不見人，母親得從屎桶勺屎澆菜，緩衝時日。真等不及了，只好和父親合力，把屎桶提上腳車後座，小心推行到死雞河。這多難堪，不多時便受不了，存夠錢，在屋裡天井旁建了個抽水馬桶廁所。

屎坑的木板一塊塊卸下，悶燒。入木三分的屎味，薰作裊裊黃煙，半天才散盡。洋灰台和磚頭台階以大鐵錘敲碎，用雞公車搬到屋外溝渠旁做堤，防路邊泥土陷落。屎桶裝進黑色大垃圾袋，載入樛林深處，隨手扔了。紅毛丹樹也已鋸倒，用神手連根拔起，再往下挖，做糞池。待雨水洗滌大地，日落日昇，屎坑舊址隆起新的土埂種菜。多少年了，收成不斷。回家見菜上桌，一問，果然還是屋後菜畦摘的。嬌嫩欲滴，猶豫著挾兩塊嚐嚐，很脆。

房客一家早遷出了。長大後北上唸書，一次春假，搭巴士到富都車站轉車回鄉。人潮洶湧，都是不相識的面容。買了票在候車間坐坐，時間到了便走下階梯，在底層巴士停靠處等巴士。溽熱空間，有汗自背脊處往下流，只站了一會便滿臉油煙。正巧就遇著了房客女兒，右手抱著稚女，左手拎著超大塑膠袋，谷谷的不知裝些甚麼。從我面前走過，踏上另一處月台，像是想起甚麼，或只是風過耳際，不經意回頭看見了我。在那略顯窘迫的對望間，彼此都想確認似的，試圖越過那道記憶之罅。還沒想好該不該微笑，或趨前問候幾句，巴士就已駛了進來。

Masuk belak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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