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部落

我一生之中總有那麼一天會住進蒙古包，清晨醒來掀開帳蓬，看見蒼茫天空和翠綠草原。生命中某些特定時刻，語言和思索乃至因之而起的所有理想的追尋都顯得愚蠢，你只需閒閒站著便能感覺自身存在，雖然那存在如此脆弱無需提起，一個瞬間便已隨風而去。

我對蒙古的想望除了因為郭靖的童年，還因為童年的馬戲團──厚重帳蓬裡一幕幕神奇景像，像一整個時空膠囊包裹著你，像自現實世界把你抽離──某個特定時刻──然後重又落地，從原處離開或回歸。如果說蒙古的開闊反而濃縮你自身，那馬戲團便是一個封閉的存在──我們那麼專注於奧秘的景物或表演，偶一回神便要觸及存在的核心──常常被忽略的，常常在被忽略的時間出現。

林悅說她到了蒙古草原便知道，“接下來的國家已經不再重要”。這是《彳亍地平線》最讓人動容的一句話，因為她眼前綿延著無以名狀但暫且稱之的，深遠無邊際的憂傷和幸福。而馬戲團表演中那一次次的騰躍身後，彷彿我也看見一個黑洞，一團懸浮的飄泊的事物，一再的探頭問你：難道你的生活從此就這樣了？

馬戲團自有一種逐水草而居的生存形態，前些時日遷移到我家附近紮營，巨大的帳蓬一天天搭建起來，貨櫃一個個擺成圍欄把我圈在外頭。那是一個我未能到達的世界──但可以窺望。

因工作之便，後來我一個個貨櫃都看過了──簽約的表演者住在裡頭，多是俄羅斯或烏茲別克的體操選手，一個個健碩但矮小，一個個少小離家。晚上我坐在嘛嘛檔打稿，他們一個個外出覓食，一個個拎著啤酒打我身後走過。當然已不是兒時叫人驚歎的少年──馬戲團的節目改以舞台劇形式呈現，一如近年的《射鵰英雄傳》以特技掛帥。但精神永存──不同年代的郭靖黃蓉一再變易容貌，惟有蒙古草原歷經白雲蒼狗，依舊一副蒼茫模樣。馬戲團依舊有木板草草釘就的觀眾席，依舊少不了小丑絲襪美女和空中飛人，依舊沿場兜售甜膩棉花糖。多少年了，依舊是那個，彷彿從不曾閃亮的帳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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