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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小斯  ◎  翎龍
土人挖地 2008-03-17 12:1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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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藝術創作擁有無限可能,但我還是不能接受一棵如此難爬的紅毛丹樹。它讓我的童年變得艱難。

1.

我六十歲了。早上把懶籐椅搬出陽臺,往靠背一躺,前後上下起伏著,看外面的世界。一輛紅色車子過去了。又一輛駛來,藍的,在路墩前放緩。司機位上坐著個白領,看得到握住駕駛盤的手,長袖露出的腕上,圈著個鐵鏈錶。鄰座無人,車後輪壓過路墩時,看得見後鏡有某電視臺的標語貼子:千萬人之一。

我家不遠處是三岔路,一天一輛摩哆橫裡衝出,給車撞上。議員來看過,指指路上遺下的碎片,拍照,不久便有工人在家門前建了個路墩。從陽臺往下望,黑黃相間的斜條很是醒目。可以就這樣看一早上,直到把車看稀落了,才起身泡杯美祿,擱在籐椅旁茶几上,看報。每天都發生那許多事,每天都經過那許多車。喝完美祿,日頭剛好照進陽臺,我退入房裡,把窗簾拉上。看看藏書,偶爾也寫寫小說,過過日晨。

我看著那輛藍色車子駛過,想著再看過一輛車子,便該起身泡美祿。日日如此,已經可以認車,譬如剛剛那輛,在“千萬人之一”車貼之前,貼的是“車上有小孩”。此時來的那輛倒是眼生,駕得略快,倏忽一只松鼠竄過,駕車的人煞車,在路墩前停住,側過臉看松鼠躍下溝渠不見了。

我和小斯的重逢便是如此發生。定格的略顯驚悸的臉,幾絡頭髮越過耳畔弧垂到嘴唇。鼻尖略翹,有點生氣的樣子。黑眼珠在眼裡佔著過多比例,尤其此時斜看,不見眼白。車子過了,我恍惚著下樓拿早報,走下一級木階像是踩深一步記憶泥淖,待得再走上來時,才想起:那不就是小斯。美祿不泡了,早報也沒心思看,陷在懶椅裡晃盪出神。悠悠年歲中回過神來,知道那不會是小斯,恐怕是小斯的女兒。

我把這件難得和自己有關聯的事,緊緊把握住。走進堆放雜物的閒房,拿張椅子墊高,把櫥上那個行季箱拿下來。多年前護照到期沒去更新,已不打算出國了,把捨不得丟棄的陳年舊物都塞進去,一直沒再開過。好幾年了,也沒別的戀棧的事物添加。現在一看,原來當年還上了鎖。試了幾回都不對,意義的號碼已經隱匿,若無暗示(如那張驚悸的臉),輕易不肯現身。只好用鉗子撬開,取出生鏽巧克力鐵盒,指甲抵住蓋沿往上拉;噗啦一聲,多年悶著的空氣釋放了。超人火柴盒、樹葉書簽、霹靂貓橡膠擦、阿公葬禮上燒冥紙燒剩的一錠銀、底部釘出幾個小洞的無花果塑膠透明罐……果然,還有一小疊信。小斯的信,裝在印有手繪黃花的信封裡。湊近聞,幾十年的土味彷彿還未散盡。

2.

我已經記不起往象屯的路了。坐輕快鐵到城裡書局,買了地圖,找了幾遍還找不著。也許巫名有改,打電話給老黑,他囁嚅了半天,才叫我搭德士到會館。還沒下車便已經迎上來,攙著我進了大門,鎖上,下了一級又一級樓梯。在一個書櫥前站定,望了望我,像是掂量幾十年的交情。我朝他點點頭,他遲疑著終於推開書櫥,打開櫥後那扇門。“願阿拉允准。”他說。“總不成事事都要勞煩阿拉。”我說,隨他走進了那門。

我許久不曾那麼心動了。看見一列列的書,就想起象屯屋後那棵紅毛丹,纍纍果實,等你攀高採擷。我說老黑,這些書能否外借?我家藏書快看完三遍了。他瞪眼,那表情是:甭想。逕自走前,從櫥裡搜出一本舊地圖,囑我快找。我取出剛買的地圖,兩相對照,原來象屯如今喚作蛇甘榜。

3.

我離開象屯五十年了。那年父親被樹桐壓傷肩,鐵打針灸都試過,還是使不上力。趁我小學畢業要升中學,搬走了。從此不曾回去,像是一覺醒來,很難回到夢開始的地方。到巴士總站查詢,猶豫著買了張票,心想這趟遠行,有著許久沒有的豪情。巴士只到十里外便打住,問司機,只說已是終站,巴士要往回開了。在破落車站等待,見有許多工人模樣的男女踩腳車經過,投來詫異目光。試著截停問路,總是不成,彷彿怕生,話也不答便匆匆前去。直到天黑,一輛小卡車終於停住,黑實壯漢攪下窗問明來意,皺眉說:“你進不去的。”“試試看吧,”我說:“都已來到這裡。”看他猶豫,又說:“我給你車費。”他抬頭看我,又瞄了瞄身後的車站,也許想著讓一位老人在這裡過夜終究不妥,點了點頭。

我們在顛簸泥路上走,卡車捻上高燈,也只能照明前方不遠,厚重的黑暗始終等在前頭。抓緊座上扶手,在車裡拋上復又墜下,真是艱難的旅程。我禮貌的問起司機大名,他說:“我叫俊明。不過你到了那裡要叫我莫哈末,叫阿末也可以。”又一個皈依的人。車鏡貼有爪哇經文,表明心跡。“你到了那兒,也要想個名字才好。”我看他不像住在象屯,問道:“你到象屯做甚麼?”他指指身後車兜:“收生果。山榴槤、香蕉、雞屎果、紅毛丹、椰青、山荔枝……那裡的紅毛丹肉厚脫核,很賣得。”

我想起在象屯最後那年,獲得父親允准,可以爬樹了。小斯來我家做完功課,我便自告奮勇要上樹採紅毛丹。黑螞蟻多著呢,上去前要在腳踝噴蚊油。挨近一揪揪熟透的紅毛丹,一手捉枝幹,一手折拗,小斯張開麻包袋在下方兜接。“噗”,遇有大揪的紅毛丹,緊緊密密的怕有五十粒,接時要稍微垂手彎腰,減去紅毛丹下墜的力度。有時故意丟偏,害她要旁跳兩步,嗔怒瞪目。得意了,也會吃了紅毛丹把種子丟到她頭頂,惹她佯罵。長在枝頭盡處的紅毛丹,手夠不著,小斯便傳上來機械剪,用竹竿套住,剪子軸輪搭條塑膠粗繩。剪口鉤住紅毛丹枝梗,猛拉粗繩,一揪紅毛丹便離開母樹,莊重地墜落。採夠了神氣的從樹的主幹躍下,雙腳著地“噗”一聲,學體操選手曲膝,爾後站直張手,完美的表演。脫去上衣,總還免不了遭螞蟻咬得處處紅塊。小斯拿驅風油為我塗抹,雖說兩小無猜,兩人其實已知,那是炙癢難耐的情慾。

我問俊明:“紅毛丹現在一百粒賣多少錢?”他說:“不算粒了,一公斤四塊錢。隔夜的兩塊。”轉過頭望望我又說:“你知道,紅毛丹隔夜便賤價,打露水也沒用,皮毛都會皺。”突然像是想起甚麼,他定睛望著前路,像在喃喃自語:“你要知道,象屯已不叫象屯,你不好叫錯。”

我知道。“但是,為甚麼會叫蛇甘榜?”他牽起嘴角笑了:“聽說很久很久以前,開芭人夜裡開芭,左手拿火把右手拿巴冷刀,到了一棵大樹下,看見一條蛇。蛇有靈,不躲也不驚,繞著大樹轉了兩圈,朝開芭人伸舌頭,像是想說甚麼。突然掉轉蛇頭,往暗處爬去。開芭人拿著火把緊緊跟在後面,走著走著來到一條河邊,蛇躍入河裡不見了。開芭人累了,就在河邊睡覺,一覺醒來,發現那是一個好地方,有山有水有平地,便住了下來。那地方,便叫蛇甘榜。”

我問:“那你知不知道以前為甚麼叫象屯?”他搖頭。我還想再說,卡車已慢慢減速,向等著的那群人靠攏過去,停了下來。“蛇甘榜到了。”阿末說。下車忙著和村民們招呼,秤過了重量,合力把生果都搬到卡車上。我也下了車,想要做些甚麼,總覺得幫不上忙。阿末付了錢,趕著載生果到夜市賣,匆匆和村民交代了幾句,過來拍拍我肩膀,有點好自為之的意思,就駕卡車走了。我像是解甲歸田的兵卒,發現故里插上了敵人的旗幟。為著被虜的小斯,我必須硬著頭皮闖進去。

4.

我在阿茲蘭家裡醒來。阿茲蘭原本不叫阿茲蘭,他是我小學老師。不知因何緣由,我家搬離象屯後,他和我父親一直保持聯繫。印象中他們連泛泛之交也稱不上,不過就是老師和學生家長。我父親過世時,他千里迢迢來奔喪,留下住址和新的名字。這趟出門,幸好我把它帶上。阿茲蘭在蛇甘榜很有一些名望,昨天夜裡我和村民糾纏不休時,喚出了他的名字,情勢便有了變化。我拿出抄有他住址的卡片,一位村民要過去看了,狐疑著喚一青年往甘榜去請阿茲蘭。等待時,氣氛稍微緩和。帶頭那位自我介紹說叫惹蘭里,安撫我道:“你要知道啊,哈菲茲,我們不讓陌生人進村的。”我其實不是很清楚:“為甚麼不呢?”惹蘭里又露出他那詫異眼神,不過他還是答了:“這是聖潔的甘榜,外人怕會骯髒。”像要確定似的,他望著我:“你知道骯髒的意思。”

我想,我必須在此說明,這篇小說中的對話,除了最後那段老師和我的話別,全是以巫語進行的。我不以巫文記載,除了是我能力所限,也是我多年來寫小說的一種潔癖。

我到了阿茲蘭家裡,雖然小時不曾進過,但肯定不是現今的模樣。高腳屋,需踏上幾級木階才跨進門檻。屋裡瀰漫悠久年代的木腐味,摻合著草藥味和貓尿騷。燈光昏黃,原來卻是燭光,映照神臺上猙獰神祉。神臺前桌上放著些動物骨頭,奇形怪狀的象牙或犀牛角,配以阿茲蘭那身茅山法師式的道袍(雖不設壇,他還是這身穿著),詭秘遂達極致。袍的下端有兩條蜷曲小蛇,繡在兩側盤護小腿。阿茲蘭看著我,皺紋交錯的老臉似顫了一下:“我改行當巫師了。”

我問阿茲蘭記不記得小斯。他真的太老了,當年他可以叫出每位學生的名字,認得學生是誰家的孩子。我提醒他:“以前村長的女兒。”他像是一層層撥開記憶絮片,良久才喃喃說:“村長的女兒……小斯……我記得的。”混濁雙眼垂下,數算著乾癟的手指,給了我一個失望的回答:“三十年前吧,不知搬到哪裡去了。”

我們醒來後第一件事,便是去拜會現在的村長。睽違五十年,象屯已不是一個樣。如果說發展的列車可以把荒野變作城市,那麼列車在這裡是出了軌的。村裡屋子一律改作高腳屋,屋下堆放雜物或放養甘榜雞。車子不能進來,村民們拒絕繁華,建筑不得高過一棵椰樹。為了免受外來文化荼毒,只看國營電臺,禁止額外安裝天線。阿茲蘭說:“村民過著純樸和諧的生活。”我不曉得這算不算人間淨土。我只知道,身在人間難以免俗。“他們如何謀生呢?”阿茲蘭說:“在自己的土地上務農。也有許多到十里外的可可園打工。”

我們來到村長的高腳屋前,村長聞訊出迎,攙扶阿茲蘭踏上他那大理石屋階。僂背的阿茲蘭使著柺杖,篤篤敲在大理石上。坐好後,阿茲蘭介紹我,說我是城裡來的知名學者,“想要研究古蘭經和巫術的淵源,要在蛇甘榜住上幾天。”村長五十開外,蓄鬚,戴著頂宋擱帽,面容慈祥似一謙謙老者。他問我住在哪裡,我答說阿茲蘭家。他點點頭,伸出手和我相握,說:“歡迎你來。”然後把手擺回胸口。

5.

我父親五十年前是象屯的一名伐木工人。我那時聽到的故事是這樣的:很久很久以前,這裡便已是樹桐集散地。砍樹不難,難的是搬運。於是有人訓練大象,教牠們用象鼻捲起樹桐,一根根運到大河邊。工人在樹桐末端釘枝鐵鉤,把樹桐滾入河,再用粗繩繫綁,讓一條條樹桐連起來成倒v型。夠數了,便由舯舡拉著走,從河岸看去,一條被啃噬殆盡的巨大的魚骨,還堅韌地往前游。

我唸小學的時候,常要到林裡看父親伐木。這事一人做不來,至少得有一位電鋸手,另兩人把長繩拋過樹幹套牢,在樹快倒時一人分立一邊,平衡著使力拉,不讓它往後倒。於是,樹便直挺挺的往中間空地,莊重的倒下。登時飛沙走石,好一會才平息下來。

我父親倒下的時候,我沒在現場。聽說那天父親負責拉繩,不曉得是他拉得過猛了,還是另一位走神了沒使上力,反正樹桐是朝父親那頭轟倒。虧他閃得快,還是被一根樹幹砸了肩。伐木工人沒法當了,只好出外謀生。

我這趟到象屯來,免不了是有些鄉愁的。其實,我漸漸已不把象屯當象屯。我來了許久,還沒聽過一聲狗吠。故居當然也變了,移形換影,像一張寫了鉛筆字的白紙,用橡膠擦仔細給擦乾淨了,舊日的痕跡,已很難辨認。我想像不出曾在同一片土地上住過多年。唯一眼熟的事物,是屋後那棵紅毛丹。果熟季節還沒過趟,紅毛丹簇紅簇紅的,仿如昨日。兩條粗麻繩繫在高高主幹上,垂下一個鞦韆架──這卻是新鮮事。我習慣攀爬那棵,是可以讓小孩從主幹上跳下,若無其事顯威風的。一位婦人在採蕹菜。這菜又叫空心菜,因為賤生,成簇成簇在水邊濕地蔓莖,所以只選最嫩脆的新長的尾節,拇指和食指抓住一拗,斷節時“啪”一聲,聽了爽快。婦人採了一大把,回頭見到我,笑笑。這幾天我四處查探,村裡人知道我是學者,已不把我當外人,見了我都這般和藹。我過去攀談,這位叫媽吉法蒂瑪的婦人,正要準備晚餐。“蕹菜長得真好呢。”我說。“都是野生的,夠水。”她笑答。

我跟著她又去採野茼蒿,那是離河不遠的一塊開墾了的芭地。聽說燒了芭的焦地,野茼蒿種子會隨風飄來,瘋長。我問:“媽吉在這兒住多久了?”她彎著腰,抬起頭想想:“好久了,久得都記不清了。”不曉得是不是心有不甘,我忍不住告訴她,我以前也住這裡。“哦?”她有點驚訝:“那我丈夫或許知道你咧!他快從可可園回來了,你留下來一起吃飯吧。”

我不置可否,隨她走進廚房。廚房建在屋外,四面通風,只以幾片亞答葉鋪頂。法蒂瑪把野茼蒿焯了焯,瀝乾後置碟,再爆香蒜米撒上,滴幾行醬油,一道菜便成了。接著炒蕹菜,峇拉煎飄香,兩只貓一前一後來了,抵著我的褲腳用爪子來回抓。法蒂瑪笑著,拿起鑊鏟作狀趕貓。我問了她一個或許不適宜的問題:“為甚麼村裡人都喜歡養貓,不養狗呢?”“嗯……”她把蕹菜盛好,拉了張凳子坐下,有點嚴肅地回答:“古蘭經上有說,一天先知端坐著,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發現他攤開的長袍上,一隻貓正在酣睡。於是,他對這隻貓憐惜起來。”像是回答了一道考題,她笑著又說:“你知道,狗是貓的敵人,養了貓當然就不養狗了。”

我說,你回答得真好,我要回去把它記下來,不留下吃飯了。臨走前她還塞了一把野茼蒿給我:“又簡單煮又好吃,你回去一定要試試。”

6.

我在阿茲蘭家住了五天,對於小斯的下落,已不抱任何希望。明早莫哈末要來收生果,我打算回去了。阿茲蘭還是穿著他那身道袍,我懷疑他睡覺時也穿。那彷彿是一位巫師的印記,不得輕易除下。他其實還有一件同樣的道胞,我看他換洗過一次。但他只晾在屋裡,不肯讓太陽曝曬,我問過他,他支吾著也說不出甚麼原因。大多數時候,他端張木椅在屋簷下,像一位老僧呆坐多時。這天夜裡吃飯時,他像有滿懷心事,舉箸久久不下。我感到他有些話要對我說,靜靜等著。良久,他站起,從房裡取出一個竹簍,掀開竹蓋,取出一疊疊泛黃損破的紙。他說:“我做了二十年巫師。你知道,我之前是一位老師。我教過你作文。”他在紙堆中翻找,我幫他把上端的一大疊紙搬到一旁。他從底下抽出一張遞給我,我看了,抽了一口氣,愕然望向他。他又跌入記憶中,半晌才說:“每年作文比賽,我都把前三名的作品貼上壁報。那年你得了第二。”我摩挲著當年寫下的字跡,題目下的名字已被擦去。內容寫的是媽媽不在家時,幫媽媽掃樹葉。用一把椰骨帚,像是用梳子在紅毛丹樹下梳頭,留下一條條齊整的長痕。阿茲蘭又遞來一張紙,說是小斯的第一名作品。我搜出小斯留給我的信,翻開對照,果然是一樣的筆跡。我依著小斯當年細心而繁複的折信皺褶把信折好,和阿茲蘭久久緘默著。

我把作文遞回給阿茲蘭,這是他多年來的收藏品。他接過了,指著紙堆上的稿件說:“四十年前我開始轉教巫文,也辦作文比賽,也把作品都留下來了。”他從袍裡取出薄木匣子,捻出一綹煙草在葉上捲好,湊近燭火點燃了,呼出煙圈,在屋裡久久不散。“四十年前,現在的村長也曾是我的學生。”他像是思索著如何開口,又像猶豫該不該開口。等到煙燃到了盡頭,灰燼掉在腿上長袍,他終於開口了:“你六年級那年,城裡要辦作文比賽,我打算讓你參加。到你家找你父親,他還在林裡加班。我進了林找到你父親,和他說了,他很高興,馬上便答應。我回頭便要離開,走不了兩步竟然踩到狗屎。你父親很抱歉,帶著我到林裡一條溪邊洗腳。我還記得那晚月圓,不然我還真不敢把腳伸入黑黝黝的溪水。洗好腳,我們聽見不遠處草叢傳出聲響。我們怕是蛇不敢走近,剛好前邊有一棵樹,你父親爬上去窺探,不兩下就倉皇下來,抓住我便跑。……這件事,我們多年來耿耿於懷。……你父親看見的,是伐木工頭在姦污一位馬來婦女。婦女是為她丈夫送晚飯來的。”阿茲蘭新捲了一根煙,起身點火,留給我一個佝僂身影。

我聽到有人敲門,走去開了,一位婦人抱著個孩子站著,說要見巫師驅邪。阿茲蘭讓她們在神臺前坐下,靜靜聽完婦人訴說發生在孩子身上的怪事。他起身又點燃了兩根蠟燭,讓屋裡明亮些,從神臺隔層抽出一支馬來劍,在燭火上晃了幾晃。孩子確實有點神智不清,額上有冷汗泌出。阿茲蘭一手握住孩子手腕,囑婦人把孩子手掌扳開,馬來劍在掌上遊走,阿茲蘭神情專注地端詳。復又叫婦人把手掌合上,再張開,如此來回數次。阿茲蘭走進屋後,出來時手裡拎著包好的草藥,交代婦人煲飲的方法。婦人一面道謝,一面塞給阿茲蘭一個青包。

我送婦人出門後,幫阿茲蘭捻滅多點的燭火,問他:“你用中藥為人治病,不怕出問題?”他沉吟著,說:“都是山裡採的,有用便好,分甚麼中藥土藥呢。”他坐了下來,續說未完的往事。“那件事之後不久,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你父親便讓樹桐砸傷了。他懷疑工頭看見了他,暗中弄手腳,所以很快就離開了象屯。”我見阿茲蘭嘴角皮肉顫跳,給他斟了杯熱茶。他繼續說道:“你父親搬離後不久,被姦污那位婦人懷了孕……生下來的小孩和一般巫人小孩不同。他在人們異樣眼光下長大,也許因為這樣,特別勤奮好學,尤其喜歡學習古蘭經。那年民族醒覺運動爆發,他大大出了一番風頭,終於得到族人擁戴和認同。後來,他就成了現在的村長。”

我對於當年父親的懦弱,有無限的同情。畢竟那時能叫一家溫飽,是一家之主的首要大事。然而我還是忍不住推想,如果當年父親能挺身而出,象屯也許就不至於變作蛇甘榜。但事已如此,只能嗟嘆。阿茲蘭把我和小斯的作文攤開在桌上,取出一枝鉛筆在上面寫字。小孩寫字總是力透紙背,擦掉了還留有凹痕。阿茲蘭顫巍蘶地抓筆,沿著凹痕一字字寫上:蒙-宇-哲。彷彿了卻多年纏結的心事,長長嘆了口濁氣。他把稿件折起:“你要好好收藏。”我拿著那兩張紙,輕得似乎沒任何重量,彷彿一陣風吹來,便要飄散。

我在床上輾轉,回憶之潮來襲,把我送回悠遠童年。我和小斯有個約定:把寫好的信,埋在學校那棵雨樹露在地面的最大的根旁土裡。許多個溽熱午後,小斯放學時經過我的座位,故意往桌腳踢一踢,我便留在課室裡抄寫功課,待得四下無人,才溜到樹下取信。昨天我回過母校了,雨樹早已被砍倒,建了禮堂。我們淺淺掩埋的記憶,復被洋灰混凝土深深埋葬。

我的小學畢業典禮,在三間打通的狹長課室裡舉行。最前那間課室的黑板,用顏色粉筆一重重寫上了好看的立體字。旁綴那些花草,是小斯畫上去的。小斯和我坐在同一排,隔著幾個座位。叫到我上臺領獎時,我站起,橫過黃黑相間的一雙雙同學的腳,到了小斯身前,故意用膝蓋碰了碰她露在裙外白皙的腿。她輕輕回踢我一下,笑起來像哭一樣。那時她已得知我將搬離象屯。畢業大合照後,我和她約在河邊那簇大紅花樹旁。我們在那兒抓了最後一隻“豹虎”,上下左右尋找合起來的兩片樹葉,兩隻手掌張開慢慢伸近,“啪”一聲迅速合攏後拉,把樹葉扯離樹枝,小心翼翼催逼“豹虎”爬入透明的無花果圓筒罐。我把一朵朵大紅花摘下,撕掉花瓣,叫小斯吮吸裡頭奶白色的花子房,有微微的甜味。現在想起來,那裸露的子房真像乳頭。我們在碎落一地的紅花瓣間坐下,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承諾語言。直到太陽收斂了它的毒芒,我心裡忐忑了許久,終於大著膽抓著她的手擱在我的褲襠上。也許是想到離別在即,她稍作掙扎便順服了。我進一步抓著她的手隔著褲襠上下兜弄。我記得便在這個時候,回教禱聲劃空傳來,像是為我們吹響的最後的驪歌。小斯倉皇抽手,我那帶著罪惡感的青春的陽具,很快軟塌下來。

7.

我再次看到馬來劍,是在離象屯十里外那座可可園。坐上俊明的小卡車往回走,我央他載我到可可園看看。臨走前我的老師說,還沒搬離象屯前,小斯曾在可可園打工。對於一位一臉慼容的老人的要求,俊明他總不好意思拒絕。

我帶著幾揪法蒂瑪送來的紅毛丹,和俊明一起拜會可可園經理。法蒂瑪說,這紅毛丹和我以前老家那棵是同種的。“把老樹種子種在旁邊,很快又長了出來。”經理很年輕,而那是上一代的事了。他試著翻找檔案,不一會兒就搖搖頭擺擺手。檔案佚失了,或許早年根本沒留下甚麼資料。小斯像是不起眼的過客,雁渡寒潭了無跡。經理像是為了彌補我們的遺憾:“一場來到,我帶你們參觀可可園吧。”

我們走入栽種齊整的可可園,經理解釋說,一英畝地可種五百棵可可樹,一百棵一行,這可可園規模不算大,佔地八百英畝。工友隱身在可可樹內,不見人影。經理走前幾步抄起一根哨棒,說:“這行有人。”原來可可樹枝葉繁茂,為了方便監管,每位工友都獲分配一根哨棒,進入一行可可樹前,得把哨棒插在行前地上,向管工宣告:“我在這裡。”換行時再把哨棒拔起,插入下一行土上。工友根據各自的喜好,在哨棒上雕刻了各樣花紋圖案。巫族其實是極富藝術性的一個民族。我接過經理手上的哨棒瞧瞧,竟是一條龍,張嘴吐出一顆細珠。這讓我驚訝。龍珠鑿得深些,成一圓槽。

我們一直待到放飯的長鳴響起,工友三三兩兩從可可樹中鑽出。經理一時興起,叫來幾位工友,要他們示範常在可可園玩的遊戲。這遊戲比遠,輸了便要替勝出的工友多做一行可可樹。只見一位工友神氣的走來,拎著他那雕刻成馬來劍的哨棒,對準了插入龍珠的圓槽,以馬來劍作支點開始轉動。愈轉愈快,呼呼有風,彷彿龍在低吟。然後手一沉一舉,“喝”一聲把哨棒甩了出去。飛龍在天,落到遠處不知哪兒了。

8.

我坐在巴士上,一顆又一顆的吃著紅毛丹,把皮殼都丟到窗外。良久,我靜靜透過玻璃窗看地上的紅毛丹殼,一顆顆艷紅的,實在漂亮。直到巴士開動,揚起的沙塵蒙稀了它們的顏色。回頭看,窗後已是一片倒退的淡景。

我的小說要結尾了。這次我再不忍心撕毀、焚燒。回到城裡,我打算買個小行季箱,把小說和兩篇貼過堂的作文放進去,設好密碼鎖。然後再一次把密碼忘記。

[ 點閱次數:5682 ]

1 則回應

看了觉得有点寒……
有毛的鸡蛋 [會員] 2008-03-18 @ 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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