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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又一人探頭進來,開始時很有一種被瞧見的快樂,日日幾次,蒙宇哲厭煩了。他把電腦轉向,椅子移到桌子對面,把背影留給他們。如今他面對著窗,兩尺見方,站起來高及胸,上去怕有點困難。真是奇怪的窗子,但可以了解──用來透光而不為了隔開風景,望出去見天不見地。建這幢樓時沒人想到鐵花。
這樓很老了,無論怎麼天天勤力清潔,總有一股歲月的霉味一級級攀高,侵入蒙宇哲三樓房間。三樓就是頂樓,蒙宇哲自選的,不為了感覺高處不勝寒──雖然也有那樣一點意思──只為了來回爬梯級。為了某天孫女回家時陪看的麥兜,玩鬧時他讓孫女坐在腳掌上,把她撐起曳落,央她喊:好大一隻腳瓜。
三樓住的是院長和看護員,老人們多在底層,輕易不願上樓──那是他來之前,如今他們像輪號似的,一天要上來幾個,幾經折騰,只為了看看他這個他者。他和他們不同,他可是自費又自願住進來的。換過位子後,他還感覺時不時有一雙雙混濁眼睛盯著他後腦勺,彷彿在傳達一個訊息,或暗示:把我寫進去。彷彿人生從此就這樣了,末了留個注腳,不復他求。這原也是他來此的原因──把他們一一認出來。但他覺得困難,他對他們感到厭煩。好幾次他叫院長為他裝把門鎖,不讓那些風或人手推開。院長不肯,說慣例難改,“說不準關上門他們會做些什麼”,為了讓他們心裡舒服:“我的門也沒鎖。”
這是一項困難的工作,尤其蒙宇哲擺明了他者的姿態。有時蒙宇哲會想,或許住到底樓大通間,工作會順利些。但他初來時看過,一床挨著一床,列隊往永恆那邊靠。他又想起輪號的比喻,也許今年還睡在這頭,隨著前邊一個個被召喚,明年就睡到那頭去了。他特別難以忍受那股味,集體的蒼老以致無能自制往外散開的生命的餿味。所謂近墨者黑,他想像他住下來,讓那股餿撥墨般沾身,人形也會不見。迪諾‧布扎蒂的小說〈七層樓〉便寫過,原先只是微恙的主角住進依病情分樓層的醫院,一級一級往下跌,一跌不回頭。
老人丙便在某天早晨一睡不醒,彷彿知道終有一天會這麼離去,東西都收拾齊整疊在床下,床頭桌上的雜物:盛假牙的杯子、熱水壺、餅乾罐、老花眼鏡等一件件擺好,告別的姿勢;親人到後扇開黑色垃圾袋,裝了拎走。幾位老人在旁看著,說不出是悲傷還是羨慕──這算是好死了。蒙宇哲有些懊惱,來不及為丙記下更多的枝節。但他還是決定讓他上場,小說裡沒有真正的死人,文章實乃不朽之盛事。他看著掀開床單的床褥,那些汗漬,仿如生命之剝開,有點不堪。他想像老人們此後一段日子會迴避這張床,但它即將迎來新生──它畢竟是一張安詳之床。
他甚至不願記取老人的名字,這些缺乏劇情想像的名字在他的故事裡起不了作用,乾脆依佔戲多寡排列,以甲乙丙丁戊稱呼──再往下他便叫不出了,他也無需更多角色,免得失卻焦點。他的甲是個光頭老人──閃著智慧的光芒──他準備這樣開始描述,對於主角,他覺得該有些正面的情感。但他對甲還真稱不上有什麼好感,一連幾天他看甲和人下棋,一步棋要走老半天,彷彿時間是凝止的,一有稍動怕會提醒了它。好幾次他想說,正式的比賽可是有鬧鐘的,而這時甲的手看似無意,總會指向棋盤上的警句:觀棋不語真君子。
蒙宇哲發現甲的開棋總是起馬,他為他設想了一段奔馳的青春。在這青春裡頭,他和甲是摻合的,他想把自己寫進去。為此他用心觀察甲的日常作息,尋找兩者相契合的,能夠不留痕跡轉化、嵌入記憶的凹槽。結果不能說是令人滿意的──甲是一個安靜的角色,除了早晚課和隨後的兩次散步、到食堂端盤拿菜,就不願怎麼走動。下棋、午睡、看看電視,似乎這樣便過了幾十年,叫人摸不著過往。唯一讓他讚賞的細節是他在某次難得的早課──他不願起得比老人早,因為早是老的一種度量──發現甲禮佛的方式有別於人。問訊後他雙膝前後跪下,伏身、埋頭,緩慢得像世界遺棄了時間。然後翻掌,一朵花的綻開,久久不願合攏。引磬聲叮了,別人重又一一站起,他還在等待神諭,久候不獲。
陳如藝生前常來這裡當義工。蒙宇哲不曉得她是不是別有用心──或許她的初衷真是希望能為老人做些什麼。幾年來她說過多次:這是一個絕佳的小說場景。也就在這幾年,蒙宇哲發現妻子老得非常快,最明顯的徵象是:皈依三寶。整個人縮了一碼,骨頭都變輕變小(舍利子逐漸成形?);牙肉也萎縮了,往常愛吃的只能看著緬懷。為此蒙宇哲特地去做了牙橋,讓牙肉堅挺些,至少還咬得動一顆蘋果。陳如藝很留意甲,她在電腦裡記下了甲愛吃的菜、散步的走姿、睡覺的姿勢,打算以甲寫一部小說。可惜小說只取了個題和一些零碎細節,陳如藝便已死去。他們曾經如此相愛,以致已經無數次討論誰為誰焚燒遺作,然而結論是:這注定是被背叛的遺囑。他和她最終都認同並感激出賣卡夫卡的布羅德,所以陳如藝彌留時雖已不能言語,他還是讀到了她不能違背的遺囑:完成它,在我墳前燃燒。
蒙宇哲想像陳如藝在樓旁這個人造水池邊,坐看乘涼的老人們融入黃昏。那確實是近乎神性的光景,聚集著一個個入定老僧,一股柔軟安詳的念力包裹四周,仿如一切因緣和合,即將因緣散開。靜穆裡的蒙宇哲構思了以下句子:苦集的場所,滅之思索,道的允諾。他失笑了──這樣的聳動而挾帶恐怖押韻的句子,當然寫不進小說。他只是油然而生一種慨嘆,這聲音為小說所未能辨識。對此陳如藝或早有體悟,所以猶豫未能下筆。
蒙宇哲維持晨跑的習慣,每天都要越過禪行、漫步或疾走的老人們──他和他們不同,他還有小跑的能耐。老人們此時已做過早課,似乎都在等待早餐──又似不是。一張張無為的臉,似乎都在說:這又是一天過去了。即便是生機蓬勃的早晨,在這彼岸的前院也漫漶著出世的氛圍。
入世的光景,則盤旋在晚飯後聚集的客廳。那天播著樂齡歌唱大賽,老人們臉上的皺摺都似溢出一層層油光,從電視拖曳而出那長長餘音是他們青春的尾巴。蒙宇哲發現甲也在裡邊,一首又一首聽著,一如往昔,沒有流露任何情感。終於,蒙宇哲發現他的腳跟隨著歌聲一上一下微細地抖動,某種韻律的應和,叫蒙宇哲也在心裡吟唱:自從和你斷絕來往,心裡是多麼的失望,我的心是多麼的苦,我還是永遠的愛著你。
回到房間,蒙宇哲把椅子搬回它原來的地方。剛剛坐下,抬望間依稀有人影在門外張望,他想,就聽聽他的故事吧,轉身拉門想請他進來。卻原來是燕嫂,難得見他迎門,恍神間鬆落了掃帚。蒙宇哲俯身去拾,待他重又站直身,他有了個覺悟──這覺悟也許盤據心中已久,當下冒了上來:蒙宇哲已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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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他是一位詩人。
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