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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黑水溝  ◎  翎龍
土人挖地 2009-12-02 14:3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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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龔萬輝

蒙宇哲騎上摩哆彷彿回到少年時光。輕便型鋼盔堪堪遮到耳朵,帶子扣子壓在腦後與頭髮成一色──黑暗業已成形。出門時母親還囔:媽打會捉的。管他,總不成一臉呆樣去見人。規規矩矩扣帶子,總叫他想起《星星知我心》的養鴨人家,戴了那許多年的斗笠。他叫陳如藝抱他,陳如藝伸手過來,肚臍上面,擋掉一些寒風。但這輛110cc的野馬,後邊座位不夠斜,陳如藝坐得別扭,改把手放他兩邊大腿。出於對死者的尊敬──或者說,想起了某個諾言──他突然煞車。鋼盔篤的一聲碰上了。陳如藝沒罵,她用頭再敲了一下。他笑了,往後回敲。篤篤篤,這下可成了木魚。

一管原子燈照著:廣東義山。石前有香燭,燈籠紙圍住,防風吹滅。蒙宇哲拐了進去,陳如藝喊:不是去吃消夜?他朝前指了指,開玩笑:應該有得吃。臨時搭起的棚,一位道士兀自繞圈,揮著根細竹唸偈;似乎頗受場面冷清感染,懶洋洋的調。蒙宇哲寫了帛金,四下望望,見一穿孝女子,便牽著陳如藝過去:阿嫂,你好。女子抬頭看他:你是阿哲?蒙宇哲點頭,有點詫異。女子說:凱凱威給我看過照片。你沒什麼變,就頭髮少了些。蒙宇哲笑:我們許多年沒聯絡了。搖著手指逗女子抱著的孩子:女的?叫什麼名字?女子答:黃曉欣。說著臉上漾開了笑容。

蒙宇哲想起某位歌手唱的:我的姑姑在寒風中是最美麗的女人。插香時他問陳如藝:妳知道是誰的歌?陳如藝拜了拜:不就是麻甩佬陳昇。蒙宇哲握她的手緊了些,笑她:妳不就是喜歡麻甩佬?陳如藝作狀搥他,隨即想起身在靈堂,收斂了。

桌上圍著幾人,蒙宇哲認出其中一個,走過去打招呼:伯仄末。正剝著花生的伯仄末一臉茫然看他。蒙宇哲說馬來話:你忘了哦,住阿拜隔壁的咧。伯仄末這才站起:哈,還差點就認不出了。坐、坐。拉蒙宇哲坐了下來。又指著桌上的炒米粉:要不要吃一點?蒙宇哲看著陳如藝。她忙說:不了不了,我們吃飽了才過來的。伯仄末望望蒙宇哲:吃飽了?哎那就可惜了,我們今晚有好料喔。說著對蒙宇哲眨了眨眼:你好久沒吃過了吧?蒙宇哲會意:你別聽她的,有好料怎可不吃。哪裡?伯仄末說:我等下就過去,你跟我車。一旁的陳如藝拉他,他在她耳邊說了幾句,她瞪大眼。蒙宇哲笑問:妳敢不敢。陳如藝回過了神,答:怕你。

走前他們去瞻仰遺容。陳如藝想不去:我都不認識他。蒙宇哲說:但他想認識妳。陳如藝拍他:見鬼!但她還是跟他去了。見他站著看了許久,忍不住逗他說話:他就是……凱威?蒙宇哲搖頭:是凱凱威。他說:你不知道,他是我的兄弟。

蒙宇哲小學時隨家人從士毛月新村上村搬到下村,同樣是華人聚居的客家村落,蒙宇哲上了中學才懂,乃英殖民政府當年為了切斷馬共補給的產物;或許也有分而治之的意思,而這個影響至今的政策,在英軍和圍篱都撤走後依然如村頭那條死雞河──兩岸雞犬相聞但不相往來。只因村裡幾乎家家養狗,狗是極端種族主義者,基因裡代代流傳一股怨氣:怎麼當年睡在先知枕邊的偏偏是隻貓。所以從來不肯對愛貓人好言相向,見一個吠一個,見兩個吠一雙;前頭吠了後頭得到警報,一一守在路邊接力,那種眾犬齜牙咧嘴的盛況仿如丐幫眾弟子一人得啐一口口水招呼新任幫主──儀式之完成,只不過前者玩真後者玩假。於是有色人種輕易不肯進村,事不得已,總有打狗棒傍身,蒙宇哲記得伯仄末就有一根。

伯仄末據說是村長──馬來甘榜的村長本呼嚕。他一個月內總有三兩回造訪凱凱威家,蒙宇哲彼時住著一個江湖的腦袋總要幻想他是來探視敵營。更富傳奇色彩的是凱凱威的父親阿拜,有著謎一樣的身世,騎著一輛據說是二戰後日本人不及撤走的腳車,腳車原本掛槍的地方掛著後來的打狗棒(或龍頭杖?),瘸著一隻小兒麻痺症的腿,小腳細長腳掌扭曲,活脫《天龍八部》四大惡人之首。另有幾位常客,一個個也長得三山五嶽。這些人總是前後腳到,而在他們還未來之前,父母總拉蒙宇哲到廳裡看電視,也不管功課有沒有做完。直到蒙宇哲與凱凱威開展彼此的友誼後,蒙宇哲才知道凱凱威家的籬笆門甫開,父母便已收到風,扭開電視調高聲量。

蒙宇哲家與凱凱威家只隔著一條溝渠,溝渠兩邊鋪有長長傾斜四十五度的青石板。他們的交往開始時並不順遂,父母對鄰居有所避諱,告誡蒙宇哲不可親近。但他們的友誼終於像青石板上某處罅隙長出了小草。起因是某次放學蒙宇哲憋尿憋急了小跑著回家不慎摔倒,剛巧一輛摩哆駛來眼看要撞及,幸好同路的凱凱威手快拉了一把,從後驚呼趕來的母親感激之餘也對凱凱威改觀。蒙宇哲特別記得那次經歷,他到家後忍住膝蓋破損處的刺痛先到屋旁紅毛丹樹頭小便,遇上在屋外天井沖涼的凱凱威,隔著兩道籬笆一道溝渠,兩個人都笑了。

待蒙宇哲年紀大些,母親便放心讓他和凱凱威一起走路上學。凱凱威大他一年,但碰上英文和馬來文課,老師偶爾會安排他到蒙宇哲班──他二十六個字母硬是背不全。不知道是不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凱凱威常在運動場上揚威,一百米兩百米四百米,都沒人跑得過他,雖然他賽跑時總赤著腳。他總是一副邋遢樣,穿的校服全班最黃;天知道他其實愛乾淨,可惜校服只得一件,周末自己在天井旁搓洗。

他家是全村最簡陋的,屋子只佔屋地後半邊,木板鋅片草草搭起,屋旁另搭個棚當廚房;一般天井都在屋內,他家的卻在屋前,凸出來一個井圈;因為有地,種有兩棵紅毛丹和一大畦菜,用鐵絲網圍起防狗。蒙宇哲記得有次母親買了套校服叫他拿給凱凱威,凱凱威喜滋滋收下,隔天原封不動退還給他。他問母親,母親搖頭。不久後卻見凱凱威真穿上了新校服。

沒人知道凱凱威的母親是死了還是跑了,蒙宇哲不是沒問過,但凱凱威不答。一次學校歡慶母親節,下課時把母親都請了來,有個聚餐會。凱凱威一早便蹺了課,蒙宇哲放學後找他,兩個人繞了一圈走到屋後溝渠旁,凱凱威突然就蹬蹬蹬踏著傾斜的青石板走到了屋前。蒙宇哲看傻了眼,他不知道有這個走法,凱凱威又蹬蹬蹬了過來。這便是鐵掌水上飄,凱凱威要蒙宇哲試,蒙宇哲看著青石板上長著的青苔似乎滑腳,中間那道溝渠水黑猛猛的髒死了;又怕母親走出屋外看到,有點卻步。凱凱威放慢了速度示範,一腳左一腳右,借力而已。蒙宇哲也覺得簡單,大著膽子踩上去──還好,就是像鴨子走路。如此又走了幾回,駕輕就熟了,覺得自己變了天鵝。凱凱威換了種走法,不再一左一右,而是往右邊青石板踏兩三步,再蹬到左邊踏兩三步,一下子便閃回蒙宇哲面前:這是凌波微步。蒙宇哲躍躍欲試,凱凱威教他竅門:不能慢,一慢便要落水。果然,蒙宇哲感覺自己像飛了過去又飛回來。

輕功練得差不過了,他們練暗器,到死雞河邊茅草叢拔茅草,凱凱威教蒙宇哲撕下茅草兩邊些許,用左手握住,再用右手食中二指穿過夾緊,左手不動右手往前甩,茅草嗖一聲便射了出去。蒙宇哲猶豫,怕割傷手,但見凱凱威射了幾次都沒事,忍不住也選了根肥大的茅草,拔下。剛開始只射出幾步之遙,慢慢的大了膽,可以和凱凱威比遠了。這回凱凱威又說,想和蒙宇哲比比拳腳功夫,他們各自擎起九陰白骨爪,運力比誰的爪硬。兩爪相接的同時蒙宇哲隱隱然已覺會輸──凱凱威雙手都是死皮,他撐不到一柱香時間已被凱凱威拗得彎腰屈膝,抬頭正想求饒,看見凱凱威稜角分明的臉罩上了一層陰影,帶點殘酷的語調說了句蒙宇哲忘不了的話:我很早就已不需要媽媽。

別懷疑蒙宇哲的記憶,他有寫日記的習慣。遇上陳如藝之前他有二十本日記,其中七本主角是自己和凱凱威,雖然凱凱威戲份越來越少。小學畢業後凱凱威到村裡附近的馬來中學唸書,他則到城裡獨中寄宿。數不清的情愫暗生和一次次的霧水情緣漸漸霧化凱凱威的身影,那些女孩的容顏一個個新鮮登場。然而事過境遷後回望無論佔戲多重的她們竟都仿如──比如說他珍愛的一塊膠擦、一管滴答筆一個上有超人的鉛筆盒──派不上用場的舊物而已。曾經的朝思暮想,當時以為的緣份,fade out。反而只在周末聚首的凱凱威像抹掉霧氣玻璃般fade in,像清除不了的攀緣植物糾纏著一起成長。

凱凱威和蒙宇哲一同經歷了性啟蒙。他們玩過一種叫“棍釘”的遊戲,把不要的掃把棍鋸成一長一短兩截,長約一呎短約五吋,用短棍往泥地掘洞,內窄外寬,陰戶的樣子,一人握住短棍往洞裡丟一人握長棍守著,待短棍丟來便使勁打,不讓入洞;遊戲的輸贏是看誰“斬雞頭”斬得遠──把短棍斜放洞口,長棍輕敲待短棍彈起窺準了揮打出去。輸了的人得拿著短棍遠遠的一路喊“棍……釘……”一路跑回洞口不能換氣,直至把短棍塞入──終於還是入了洞。那時他們還不知這遊戲的發明人多麼熱衷於性暗示,而更明確的性的呼喊迴盪在溝渠旁,一次回家凱凱威說他自創了比凌波微步更厲害的輕功──他能連踏四步才換邊。於是他把蒙宇哲拉到屋後溝渠打算傳授,他們走過橫巷時發現一位十歲上下的女孩蹲在溝渠上,看見他們便尖叫起來;蒙宇哲呆住了,有那麼一兩秒,然後才下意識的掉頭。蒙宇哲好像看到了什麼但愈回想愈不確定,何況女孩很快的把原本擱在大腿的裙襬放下。他覺得凱凱威看得比他清楚──凱凱威問他是不是看見中間那條線,這條線於是成為蒙宇哲往後數十年情慾的源頭。

凱凱威帶蒙宇哲回家關上房門說既然你那麼愛看──他從床褥下抽出幾本書遞給蒙宇哲──《龍虎豹》、《閣樓》,蒙宇哲無數次幻想的女同學校裙底下的女體紛呈,燠熱的房間雖有風扇咿呀轉著總覺悶熱難耐,當他總算把眼睛移開他看見凱凱威房裡木板與木板疊合處那些角落的罅正有陽光照進來,一線又一線的天;說線又未免說細了,那恰似別有洞天。他央求凱凱威借本書給他,夾在褲頭裡再把T恤拉下就這麼遮掩著回家,隔天再把她帶到宿舍,放學後佯裝肚痛把她帶進廁所放在鋪了衛生紙的洋灰地上,朝一雙雙不知名的乳房噴射一兜兜精子。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裸體擠滿蒙宇哲青春的腦袋,他的江湖成了酒池肉林,也成了他和凱凱威及獨中同學們共通的主題。某次他從室友床底搜出幾本色情刊物,靜悄悄放了回去待室友回房時再取出自己的珍藏假意大方借閱。果然室友也不吝嗇從此開始了資源分享且情慾之網越拉越大,蒙宇哲這才知曉紛紛情慾已如瘟疫侵佔整個校園,只是一直都處於被隔離狀況潛藏於臥房床褥與床架的間層;他並且有點尷尬但還是與室友議定了不通關密語:非用餐時間門外的紙製輪盤箭頭指著meal那其實不是meal而是masturbate,切勿開門。

一天蒙宇哲從室友處借了李麗珍《蜜桃成熟時》錄像帶回家,找上凱凱威看有什麼辦法可一窺玉體──他家電視對正大門,門外即大路,若要成事得把大門關上,非常著跡,且說不準外出到外婆家的母親何時回來。可凱凱威家只有一架殘舊十四吋電視沒錄像機,他們思前想後,最後不知凱凱威從哪裡弄來一架──後來知道,他潛入學校“借用”。他們把錄像機和電視搬到房裡,好事多磨,只看到李麗珍赤著上身截的士便聽得外邊眾犬齊吠──凱凱威的父親阿拜回家了。凱凱威按了靜音,此時狗吠聲已停,他臉色微變:我爸要殺狗了。蒙宇哲不解:你又知道?凱凱威說:他把狗都放了出去。

圖/龔萬輝

只留下一隻。蒙宇哲從房裡洞口望出去,見阿拜正打水入桶;換過一個洞,見他拎著個麻包袋一拐一拐的往栓在廚房柱子上那狗走去,連狗鏈也一起罩入袋裡;狗像是知曉自己命運般不吠了只嗚嗚哀鳴。阿拜拖著麻包袋一把塞入水桶,凱凱威說他得出去幫忙了,問蒙宇哲要不要一起出去,蒙宇哲記掛著明天須還的李麗珍,不願就此告別。凱凱威到廚房生火煮水阿拜坐著抽煙,這樣的畫面讓蒙宇哲想到黑店。他看著凱凱威和阿拜合力拎起濕淋淋的麻包袋綁高在紅毛丹樹幹下,麻包袋底部穿了個小洞,狗掙扎時一只腿踢了出來剛好讓阿拜一刀劃過,血淋淋往底下盛住的大盆滴落,比熟了的紅毛丹還紅;開始時是血線後來是血點。阿拜操了根木棍噗一聲打在麻包袋上,裡頭奄奄一息的狗只悶哼,再兩下便無聲息。他看著凱凱威和阿拜拖著濕麻包袋回廚房解開,燙了熱水用刀刮毛刮過了就用炭灰塗抹狗身邊塗邊擦,再沖一回熱水狗便不再是狗而是待煮的肉。開肚時他不敢看轉而回到彼時正亮麗煥發的李麗珍,再按一次暫停鍵讓青春繼續流曳,靜音的畫面配以剁肉聲讓他有了不當的聯想──裡頭滑溜潔白的肌膚和外邊褪毛的狗何其相像──不過就是一副臭皮囊。但他至少此刻深愛這副皮相,這副皮相有著他少數可以辨識的乳房。

完事後蒙宇哲覺得應該離開,他把李麗珍和衛生紙都收進書包,打開房門吶吶的喊了聲uncle,阿拜看他一眼只嗯了一聲轉頭繼續攪動他那鍋肉,蒙宇哲只聞得很重的薑味,凱凱威送他出來時說阿拜問他要不要留下來吃,蒙宇哲猶豫著說先回家看看母親回來了嗎,凱凱威就說:你已經是大人了。

回家後蒙宇哲還在咀嚼凱凱威大人的話。他想起他也看過母親殺雞,一刀抹過脖子然後丟到天井任它掙扎,靜了也就脫毛,上了飯桌除了雞脖子他什麼部位也都敢吃;不就是肉。他又想起江湖好漢總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他就又回到了凱凱威家。此後他就嘗到了過街被狗吠的滋味,他仿如一朝醒來便成了有色人種。

不吃還好,吃過便不能忘懷,於是周末回家逢有阿拜宰狗蒙宇哲便成桌上客,偶爾也幫忙加炭煽火劈劈柴或到屋後空地挖洞;他甚至試過猛力一棒往麻包袋裡的狗招呼,說不上是快活還是罪惡,心情複雜得他至今不能描繪,只好安慰自己說有怪勿怪,早點脫離苦海。母親對他吃狗肉一事頗有微詞曾想勸止,但外婆也嗜此味常託她到阿拜家打包,說狗肉行血益氣暖腰安五臟吃了老當益壯;上樑不正下樑歪,她也不好說什麼。況且阿拜一家雖窮但自力更生好像也沒做什麼壞事,而蒙宇哲向來品學兼優應不致學壞,且由得他。

桌上常客除了伯仄末,還有村裡理髮師傅和光頭叔。這位理髮師傅蒙宇哲只管叫師傅從不知姓名,他的店裡曾經散落著蒙宇哲直到上大學前所有被剪的頭髮,蒙宇哲至今仍懷念那塊架在椅子扶手上的木板,那是唯有小孩能坐的特別席;在蒙宇哲無需母親陪伴而得以自行去理髮後蒙宇哲在等待時翻閱了店裡大量過期的《世界勾奇》、《獵奇》等八卦兼帶黃雜誌,以及賦予他無數英雄想像的《龍虎門》、《醉拳》等香港武打連環圖。而打從他在餐桌上與師傅碰杯後,每次理髮當他看見師傅扯著牛皮霍霍磨著剃刀時,他就會想起師傅吃狗肉的樣子──有點不寒而慄卻也得硬著頭皮。光頭叔是蒙宇哲阿公生前走廚時的夥計,那時村裡沒酒家,一般紅白事都是在自家門前搭棚請廚子來煮食。雖然沒鬍鬚但光頭叔特像洪七公,臉色紅潤聲如洪鐘,說起話來總是滔滔不絕;據他說阿拜以前也跟蒙宇哲阿公走過廚。

阿拜不多話,總是靜默地工作和招待客人,通常客人來前蒙宇哲已到,看阿拜把丁香、八角、陳皮及幾種不知名香料倒在白紗布上,包起打個結丟入鍋裡。薑是切片後直接進鍋的,蓋上鍋蓋就這麼燜煮;鍋裡傳來咕嚕咕嚕細響時香味也就漫散開來,此時得開鍋攪動,再蓋鍋,抽出兩根柴以小火繼續熬。蒙宇哲日記裡記下了這麼一個惡夢,夢境正在凱凱威家廚房,鍋裡咕嚕聲越響越大,連蓋子也被裡頭的熱氣撞得喀喀響,蒙宇哲於是掀蓋,驚見一隻惡犬張著血盆大口蹦跳而出作狀咬他;蒙宇哲嚇得撲倒在地正想:我命休矣,凱凱威不知從何殺出,像牛仔戲裡的牛仔一拋繩套便緊緊勒住了狗頭。

牛仔的繩套發源自村裡的捉狗大隊,每年總有一兩次,縣議會與警局聯手派員全副武裝進村捕捉流浪狗及沒狗牌的私生狗。村裡沒人會為狗報生或領狗牌,養狗還要付稅對他們來說是不能接受的邏輯。所幸捉狗大隊捉狗捉不進民宅,只要把狗關在家裡便沒事;而捉狗大隊出動前伯仄末都會收到消息,第一時間通知阿拜且傳遍村裡,於是捉狗大隊來時但見家家都已關好門戶,他們只能追逐無人認領的流浪狗。蒙宇哲對捉狗大隊既厭惡卻又佩服,他們一行人總是步行而至,臉上一塊手帕蒙住了臉像戲裡的土匪,不曉得是不是怕被狗認了相死後算賬;他們一人一根長棍棍上結了個繩套,發現了目標便散開包抄,逼得狗無路時一人看準了長棍一伸繩套一拉,總是一擊即中,勒著狗脖子提到後面跟來的羅厘上,送回警局等著槍斃。蒙宇哲一直認為狗有狗的溝通方法,它們對捉狗大隊有著世代相傳的恐懼,見了這些蒙面人怯懦得吠也不敢跑也不快;蒙宇哲只是不明白為何當外頭的狗紛紛視阿拜為世仇不吠不快,阿拜養的那幾頭見他回來卻都搖著尾巴像親人回家。

一回捉狗大隊進村時凱凱威家正辦烹狗大會,錯過消息的伯仄末慌忙同阿拜父子出外尋找外放的狗,可這些狗平日難得出一回門都四散尋樂,結果當然被作地毯式搜查的捉狗大隊套了脖子,斷無倖理。伯仄末四下疏通後帶回一句話:生狗一百死狗十塊。仗著伯仄末的臉,算便宜了。阿拜想,雖說現時已很難找人送他小狗──他的盛名村裡村外都傳開了──但花一百塊贖狗畢竟化不來,於是待伯仄末確定狗已行刑便自己去領了頭死狗,怕被認出,又託伯仄末和光頭叔各去領了兩頭,還交待要黃狗,不管是不是自家的,沒長癩痢便行。聽說那幾天凱凱威家都冒著炊煙,可惜蒙宇哲忙於應付年終考試沒回來。

凱凱威中三沒唸完便輟學,蒙宇哲常聽他抱怨課堂上老師講什麼他大半聽不懂。他找了份工地裡托泥水的工作,身體變得更健碩,見了面便要掀起袖子讓蒙宇哲看他的老鼠仔。然而他們也不常見面了,蒙宇哲升上中四後忙課業且開始寫詩,聽羅大佑陳昇披頭四;偶爾回家凱凱威也總有事情忙,聽說他有了女朋友。

中六那年阿拜去世,他的死如他的人一樣是一個謎;凱凱威說他死前他家的狗一隻隻離奇死亡,阿拜聽說捉狗大隊大有斬獲便去領了一隻回來,然而他不曉得那時狗已換了種死法:注射藥物人道毀滅。結果當天吃了狗肉的人紛紛食物中毒送院,擠滿縣醫院的病房。阿拜向來吃得少看似沒事,從警局被問話回來後就一直關在房裡,翌日凱凱威察覺不妥撞門,發現他一句話都沒留下就已離開。喪禮草草了事只打了一天醮,蒙宇哲從城裡趕回送殯,過死雞河時仵作佬一直要凱凱威喊:阿爸過河囉阿爸過河囉。結果凱凱威喊了幾次便按捺不住:他會游水的。當晚蒙宇哲用他生澀的文學語言在日記裡為阿拜寫下了句點:狗日子已到了盡頭。

從義山出來,回家脫孝洗手梳頭後,凱凱威說要載蒙宇哲到母校大草場,那時蒙宇哲還沒考摩哆牌而凱凱威已騎著150cc的野馬哈;但蒙宇哲寧願踩腳車,他一直認為那款屁股翹起的摩哆是把妹用的。凱凱威就說:以後你有了女朋友記得帶給我看。他們踩著雨樹凸出地面的樹根,曾幾何時這對他們來說是危險的遊戲,然而他們已經學會從容地跳過來跳過去。幾天後凱凱威便要到新山投靠遠親,一直讓他們租住的姑姑子女多了打算開枝散葉,給了他一筆錢說想收回屋子,拆掉重建。而考過統考後蒙宇哲大概會出國吧;他們就像雨樹外延的樹根,意外的在某個點上交錯,盤結茁壯而後各奔前程。看到草場上已經褪色但依稀可以辨認的黑油跑道,蒙宇哲說他要和凱凱威比快,一二三就死命踩腳車,剛開始竟然還跑在凱凱威前頭,但凱凱威換了二度牙後很快便把他拋到後頭──他總是比他快,連死也不例外。

狗日子原來卻還苟延殘喘。民聯執政後,伯仄末卸下村長的職務,在帝國餘輝還未殆散前,申請了村外郊區一塊地,建了個魚塘。他在魚塘邊圈養了一群狗,阻嚇非法垂釣者;狗除了看門,當然還得上桌。蒙宇哲和陳如藝到時,魚塘邊木屋外已坐了一桌人,光頭叔一見伯仄末便喊:等你開齋呢!蒙宇哲過去打了招呼,說:很久不見了,光頭叔你還是中氣十足。見桌上擺了幾瓶黑狗啤,有點納悶:今天吃黑狗?一旁的理髮師傅說:凱凱威明天出山,我們吃了黑狗去送他。又說:黑狗肉雖然沒那麼香,但對你有益;邊說邊促狹地看了看陳如藝。光頭叔不懷好意湊近陳如藝:黑狗很勁的。他小聲說話,整桌人卻都聽到。蒙宇哲找話解窘:我走了後,你們的狗肉朋友可越來越多了。他指的是伯仄末的印度看更和孟加拉外勞。伯仄末答:吃飽了才好做事嘛。他看陳如藝斯斯文文的樣子,笑嘻嘻說:我這裡雖然是魚塘,今晚可不吃魚。蒙宇哲推了他一下:你少擔心,她什麼都吃。陳如藝也說:這裡四大民族都齊了,有男當然也要有女。光頭叔點頭:算你識貨,我的狗肉滾三滾,神仙企唔穩。魚塘水面映著一輪明月,蒙宇哲遠遠望著籬笆裡的狗,他聽凱凱威說過:一黃二白三花四黑。他突然想起兒時看過的一齣戲:Empat Sekawan。

翌日醒來,蒙宇哲和陳如藝到加了蓋的溝渠上散步,蒙宇哲遺憾不能看陳如藝如他往年般跳過溝渠,他相信陳如藝一定會跑得很好看──凌波微步本就該是女子練的輕功。但他想,像現在這般緩行,安安穩穩地走,豈不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凱凱威家早已建成石磚屋。他們爬過的紅毛丹樹,待過的燠熱房間,每次未走進便已聞香的廚房,不消一日便被神手推倒,托上羅里拖格,運走。蒙宇哲看過阿拜替狗捉狗蝨的情景,用梳子梳毛,遇有阻礙便伸手去探,捉起拋遠。蒙宇哲蹲在溝渠上,從溝渠蓋間的洞口往下望,黑水流過他的雙眼。曾經他把狗血嘩啦往溝渠倒,血紅瞬間染色,不過一下子,又是黑猛猛的水溝。他想:凱凱威已經沒有家。抬頭對陳如藝說:他們建屋時挖出七十七個狗頭。陳如藝不信:為什麼就七十七個?蒙宇哲站起,笑:我一本一本日記算過的,會多不會少。陳如藝推他,說要施展比凌波微步更厲害的輕功,她喊著:踏……雪……無……痕……,一步一步走了過去,到了盡頭轉過身說:你要為我寫二十七本日記。

此時一隻狗對著她吠了起來。

這頭和那頭,兩個人都笑了。

[ 點閱次數:19086 ]

3 則回應

大佬,蒙宇哲和陳如藝看了很多年,到底甚麼時候大結局
2009-12-04 @ 00:12
他們現在去了霹靂,
回來後再問問看。
2009-12-04 @ 11:33
您好~~因为学业这两年才有意识地阅读马华文学~《黑水沟》这一篇是今年回家翻阅旧报章才拜读的~很有感触~最近为了功课~在赏析《黑水沟》遇到些小问题,希望您能解答~狗与猫代表的我应该没有多想~想问的黑水沟这题目是不是有特别含义~

很抱歉~如果我问了很愚蠢的问题~~还在学习当中~麻烦咯~谢谢!

另外~黑水沟很好听~^^
宁熙 [會員] 2010-05-11 @ 2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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