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盤記事︱ 我是自己的記錄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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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色逐漸地昏沈,透進玻璃窗使得整個辦公室都流金璀璨。用食指整了整金邊的眼鏡,把印著創世紀國際金融公司深藍粗圓的帳簿給閤上,連著今天剛交易的一筆現金,一併放入在辦公室右邊角落寶藍色的保險箱,嘿,左三下,右四下‧‧‧‧‧‧嘿,沒錯,就是這個密碼。他心滿意足地打開保險櫃,嘴唇浮起一個微笑,摻雜著白沬沬的唾涎!對於現在擁有的一切他是頗為得意的,認為自己屬牛的有福,連看相算命的都說他天生有褔相。抬頭看一看牆壁掛的牛頭標本,堅硬油亮的牛角彎成一個弧線,特別是那深邃的黑眼珠,真是別有一番威嚴。
其實如果仔細端倪地話,會發現那並不是真正的眼珠,是一種類似寶石或塑膠的東西被打入牛頭眼睛的部位。但他喜歡站在牛頭下招待來賓,許多初訪的顧客第一次見面時都被那黑牛頭嚇到,因為真是太栩栩如生了。他也喜歡在閒暇時從牛眼的反射中看自己西裝革履的樣子,彷彿是跟牛在進行著某種神秘的交流,他沾沾自喜自己的品味是如此的不同。
時間差不多了,他吩咐員工把店面打烊,將大門拉下鎖上,並啟動保全系統,檢查過了,便逕自搭電梯至地下停車場,遠遠便看見那輛賓士,嶄新的漆黑如牛頭的顏色,他仔細想想,好像自己真是特別偏好黑色似的,就連擋風玻璃也是貼上半霧式的防晒黑紙,他能清楚地從車內看到外面的一切,外面的人由於看不著內部的情形倍增神秘感。他甫開車門,一股紫苜蓿的香氣便撲鼻而來。
他七拐八彎的繞過路口,卻見到幾位身著藍色制服的警察正在臨檢,他略皺完眉頭就強裝愉悅的笑容,在警察略一瞥放行後就行至文具鋪門口,把車暫時後急忙忙地跑到那置著滿架爭奇鬥艷的拼圖前,對著這一盒盒可以拼湊及組合的迷宮,由方塊的曲線一個接一個地彼此緊緊相連,而每一個方塊卻又長得似是而非‧‧‧‧‧‧他挑選了一會,終於相中了一盒色彩豐富還會在夜裡發出螢光的星座系列的金牛座拼圖,付錢之後就直接走回到車邊。
瞥了儀表板上的電子錶,時間是五點四十五分。他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搓了搓峇迪衣下豐滿突出的啤酒肚,彈性極致的讓他有種豐衣足食的感覺。三十幾年前自己還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小伙子,靠著自己不服輸的脾氣,好不容易才擁有現在這樣的成就。雖然入贅就是一個巨大的魔障,人在黑幕之中根本分不清事實及方向,像一個永不磨滅的疙瘩,纏繞著自己的心頭。常在冷氣強得教人微顫的辦公室裡,他會陷入一種恍惚的狀態,究竟自己是不是正如其他人所恥笑的那般,靠岳父的庇蔭起家,雖然大家在面對面見到時,全是笑容可掬掏心掏肺。他抬頭看那片被渲染了的天空,恰像是金澄澄的黃金,疊在昏暮的上空,在空中轟隆作響的飛機,像是一隻金黃色的巨鳥在尋找歸巢的方向。這樣的金光似曾相識,好像‧‧‧‧‧‧好像是童年時自己一個人佇立在鯉魚潭的岸邊,看著黑黝黝的潭水泛起金光一般。初時他還以為是月光反映或是水中藏有金礦,待睜大眼睛想看個究竟時,赫然地發現水中的那股金光正在游動,潑辣地一個尾巴拍打水面激起成串的水花,漫天洒下。他渾身濕透,滿臉的驚愕久久沒把張大的嘴合閉就醒來,他回到家跟大人說卻被阿爸摑了一個耳光說:「細路哥暗時不睡滿山赳小心被鯉魚精食掉!」。他也不確定那是不是鯉魚精,只在剎那間看到好像有一個榻榻米那麼大,傳說中的鯉魚精不是已經被毒死了嗎?
來到一幢由扁柏編成樹籬的獨立式洋房,才下車門,便見碧珠罩著蟬翼鈔布直罩式紫睡衣依在門口,一頭又直又長的黑髮垂至肩膀,兩筒膀子白皙,鵝蛋般的臉龐搭配一副水盈盈的眼睛,曲線在薄紗的若隱若現中浮沉,瞧她那舉手投足間,真別有一番嫵媚。他笑瞇瞇地伸出雙手,輕柔地攬她入懷吻她側臉,一種雅詩蘭黛的香味,透過那層單薄的料子向鼻子襲來,這樣的感覺真好,他感到自己的雙手有些微微的顫抖。
她故意說:「哎喲,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他咧著嘴「哎呀,我的心肝,路上塞車得可嚴重呢!」存見把買來的玫瑰一遞,笑道:「喜不喜歡?」抱著大把玫瑰在胸前,俯首一聞盡是淡淡的花香,嘴角掛著流吟吟的淺笑。回到客廳,把花放入案頭的仿古花瓶。對於客廳,碧珠倒是有過一番刻意經營,客廳的傢俱是一套灰色真皮大沙發,十分舒適柔軟。牆上掛著法國印象派畫家莫內的睡蓮複製畫;而客廳裡到處都養著盆栽,有些他還認得的,如黃金葛、風信子、萬年青等。還有許多他叫不出名字的花草,也擺放著一些陶瓷,水晶,玻璃這類精巧的裝飾品,使得整個客廳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佈置妥貼的家,叫人容易忘記外界的俗慮及變化,因此他特別喜歡這裡,在這裡他喜歡如何就如何!對於自己的佈局是頗為滿意,在這種偷食的遊戲當中,充分滿足了他在家裡無法得到的東西,所以感覺永遠是那麼新鮮,最重要的是證據隱藏得好就可以了。
他伸手從褲子裡撈出一個朱紅的小盒子:「打開看看!」碧珠盡量使口氣顯得受寵若驚,「謝謝,怎麼好意思讓你破費呢!」說完便忙不遞地打開盒子,盒子裡只見閃閃金光兩片,金黃纏著碧綠的翡翠是最新穎的耳墜子。她極喜歡,仰著頭輕輕地戴上,對鏡比著,鏡光閃動如燦爛的餘情。他從後面把她抱住,逮住那渾圓熱烘烘的感覺。耳墜掉了下來,綠汪汪地睡在真皮大沙發上。
望著矇矓燈光下的她像貓那樣靜靜的傍著,帶來一種感官的陶醉。渾身雪白,看起來像他午餐那一道可口的鱈魚。他索性開始幻想自己是一頭野牛,天生倨傲,憑著旺盛的精力不斷開疆闢土。舒了一口氣,發出幾聲曖昧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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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珠從廚房端出一碗冰凍的冰糖燕窩,一個杏黃色的大瓷碗盛著清涼沁人的燕窩。瞧著他認真地在拼湊剛買回來的拼圖,她親密地拿起匙羹舀了一瓢送進他的口裏,笑著說道:「夠火候了沒有?」糖水混著絲絲燕窩片片木耳,像下了蜜糖似的,卻又自然具真味,喝得他像是鼓起滿嘴腮的牛一般,舌頭直在嘴裡不斷搜尋食屑。舐咂著雙唇,倪碧珠嘴上抹了一點口紅,望著他拎著公事包走了。
她在沙發上直躺下來,注意到藍紫色的風信子有些憔悴,順手便把疲頹的花蕊摘下扔掉,算計一下也種有好些日子了,就算再春風嫣然的花兒也逃不過凋謝垂地為泥的命運。何不趕在青春猶存的時候多掙些錢,想到這裡,她起來翻出那鍍金的百寶箱,裡頭有鑽石戒指、珍珠項鍊、瑪瑙墜子‧‧‧‧‧‧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這個年頭什麼都靠不住,有錢才有保障。至少,也可以用來防老啊!在經過第一椿戀愛失敗後,她已沒有信心在這凡庸的世界,為自己追求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熱戀中男女在花前月下的信誓旦旦,至死不渝的海誓山盟最終也會像桌上那盒拚圖一般七零八落的,縱使是再利害的魔術師又如何?拼好之後的原貌依舊是有著一道道的縫隙,就像感情破裂之後就不可能回到原來的地方,對於現在這一椿能保證她豐衣足食的關係,她也不想要求什麼了。起碼,她還年輕,這樣的時間他浪費得起。
碧珠覺得悶熱的皮膚黏黏膩膩的,全身彷彿是一台蒸汽機,糾纏不清的熱氣在體內流竄,又悶又熱,赤道的天氣就是這個樣子。她索性起身去洗澡,站在蓮蓬頭下任由水打從她的每一吋肌膚流過,像滅火一樣。瞧著浴室的鏡子中,反映出年輕的肌膚,分明婀娜的腰枝。她揉了揉一對木瓜般大小的乳房,輕輕哼著:「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
她從浴室出來,肩上搭著一條米黃色的浴巾,把它晾在陽台上,叭嗒叭嗒滴著水的浴巾,帶有一股洗髮精的味道。走到客廳裡坐著,慵懶地把塗了紅色蔻丹的腳趾,伸展在沙發上,想起,那個對愛完全沒有信心的男人。
他們是在一次頒獎典禮上結識的,當老詩人顫抖地頒獎的時候,她注意到全場只有蓄有長髮的他帥氣地單手接過首獎獎狀‧‧‧‧‧‧結束之後大家聚在速食店聊天,而他是那麼侃侃談起對未來的憧憬及抱負。她們究竟是如何走在一起,她也沒有什麼印象了。但她還記得他們常為了省錢兩人合吃一個便當,看著他開朗的笑靨及自信的笑聲,她覺得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那時的溫馨幸福,叫她相信他們畢業後會一直在一起,會像童話中王子及公主那般永遠快樂‧‧‧‧‧‧
嗯,三月了,現在家鄉的膠樹應該也開始落葉了了吧?膠樹葉子從翠綠轉成枯紅,在微風拂來時紛飛地灑落,想不到在炎熱的赤道下也有這北國秋涼的風,這樣的景象好久都沒有回去看看了,不知母親過的還好嗎?唉,還是不回去好了,回去還不是又要被嘮叨,「你妹都做阿媽哩,你幾時至交男朋友啊?」
黑暗的牆壁,四野靜悄悄的,有種空氣發霉的氣味在飄散。她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和急速的步伐一路響起。好喘,怎麼走來走去都是走回同樣的地方,她在每一個分岔路左轉,依據這種發現迷宮中心最常見的手法,卻依然尋不著一個出口。她唯有不斷地逢路就轉,在牆壁上做著的記號,經過幾個曲折迂迴又回到原來的地方。聽著背後傳來的腳步聲,她穿著的高跟鞋失神地踩著路邊一攤像是早有陰謀的窟窿,引得她險些滑倒,隔著鞋子仍然可以嗅到異樣的羶腥。她伸手一摸沾濕的腳踝,黏稠,她伏在地上摸索,地上什麼時候全是一根根白絨絨的羽毛。她眼眶全是淚水,她把身邊伸手可及的羽毛全攬在胸口,希望能把它們編織成一對翅膀,一對可以在空中自由飛翔的翅膀。但腳步聲的回音讓她覺得那不可知的東西好像隨時都有出現的可能,她唯有不停地向前跑,劇烈的奔馳速度讓她覺得喘不過氣,腳步也因過度的運動而開始覺得虛軟。
她喘得好像離開水的魚兒,嘴巴一張一合的。
正當她彎著腰喘著氣時,卻發覺在前面那無邊的黑暗裡,有一雙綠色的眼睛在窺視著,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峻冷,憤怒,她緊握著顫抖的手做了一個撇開一切的手勢:「不要,你不要過來」雙手在地上亂抓,但沙粒像變得有生命似的抓也抓不住,她想喊,頸項卻好像被捉得緊緊的,發不出聲音來。她終於看清楚牠的模樣‧‧‧‧‧‧牠竟然擁有副牛頭人身!
牠像怪獸那樣氣息咻咻的地撲到她身上,尖銳的獠牙不斷刺進她的頸子‧‧‧‧‧‧她在冷汗中醒來,猶在心悸剛剛的夢境,擦了擦下巴的汗水,鬆了口氣,慶幸那只是一場夢而已!汗,沿著臉頰的曲線滑下,在下巴的未端凝聚成新的水珠,還來不及把它拭去,便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勢滴在鑽石鍊子上,晶瑩剔透得好像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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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出鑰匙來開門,走進門,春美和三個牌友正聚精會神互相廝殺。
自從林春美迷上麻將這玩意後,便喜歡四處去搭牌子,常常連她家巷口那家美容院的老闆娘也被拉去湊數。每逢輸錢輸得急時,顧不得身份就抱怨說:「奇怪!怎麼都一直輸呢?真是他媽的倒了八輩子的霉!」少女時代的她據說十分苗條,在結婚以後才開始變胖的,體重暴增到一百二十磅,腰枝的曲線全走樣了,裙子下的小腿全是顫巍巍的肥肉。
在牌局上她們這一伙太太團常常是東家長西家短,讓她們很快知曉,百貨公司專賣店又有最新穎的款式,現下流行的髮型,那支股票能迅速累積財富在幾次的買賣進出;偶爾,這伙太太把她們的怨恨與委屈都攤在牌局上,經過牌友一番同情的噓寒問暖,在心理上恢復不少平衡感。當牌局進展激烈時,狂熱的鬥志往往欲再追加八局,嬴的固然是意猶未盡,輸的卻是自忖該輪到自己翻本。所以一場牌局幾乎都會鬧到凌晨方才罷休。奇怪的是這些太太們的先生也都無所謂?這些四四方方的麻將牌,可以因機緣及條件砌成無限多的組合,讓玩者彷彿踏在磚塊上穿越門口去打仗一般。其實也沒有錯,賭場也就是戰場。
「今天嬴了多少啊!」他堆著笑容站到太太身邊,輕輕靠著太太的肩膀,笑道:「晚上公司上有應酬,這次日本的廠商過來與我們討論一筆大生意,我們陪他們吃日本料理‧‧‧‧‧‧」春美用一絲峻冷的眼光掃過,眼神犀利得好像在尋找獵物的螳螂一般。
「嗯‧‧‧‧‧‧」林春美打斷他的話「後面還有飯菜,你自己去拿來吃吧!」
他訕訕的打過招呼,回到內室。他靜靜地躺在床上,仔細回想今天的溫存,感到全然的輕鬆;憑他今時今日的地位,何必對她那般低聲下氣?他現在已經完全擁有岳父那家五十幾名員工的公司,和總經理的職銜,但他只有陪笑的份,一切重大的抉擇都在她太太的身上,既使他自己曾經夜夜加班,把瀕臨破產的公司起死回生,可是誰會知道呢?從小,她就是岳父含在嘴裡長大的女孩,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因此養成她那種嬌從任性的性格,想想當初死纏爛打的追求她的確是吃了不少苦頭。
忽然,一陣電話聲倏忽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拿起聽筒發現原來是阿爸打來的電話,應酬式的對談之後他就把電話蓋上。突然他瞥見床下露出半圓形的東西,遂順手取了出來,原來這是三十幾年前他曾得過的文學獎盃!用布擦拭堆疊的灰塵,整個獎盃都已經褪色,只有斑駁的字眼可以分辯優秀詩獎幾個字‧‧‧‧‧‧眼前是模糊一片,他知道,他是再也回不去了,他站在梳妝台前,看著從鏡子裡的倒映的自己,他不太確定鏡子中的是不是自己,或是自己認識的人,他突然難過地想哭‧‧‧‧‧‧
「哈,自摸十三么!」客廳裡突然傳來春美的聲音「今天還不輪到我?」
----於2007年6月24日刊登於星洲日報文藝春秋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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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勿拍打,羅羅處於蛻皮至昆羅爾的階段,一動就羽化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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