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盤記事

所有標記的密碼都在斯氏紫斑蝶的下翅起飛，那搧動的氣流在我小小的心房掀起一場龍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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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著雜音混淆的聽筒，仍然清晰地把您那千里之外熟悉的聲音，絲毫無差地傳擊在我的耳膜，我聽到的是您真實的心聲嗎？親愛的父親，話筒中的您又再次詢問我歸去的時間，及娓娓道來您近日來的失魂。失魂？說的更精確一點是您近來常常不知自已曾經做過什麼，把東西都遺忘置放在何處；您惶恐的語氣透露著自已內心的不安，雖然以前的記憶仍然記著的很深刻，您卻記不住十分鐘前剛剛發生過的事情。您可以清楚知道自己錢包擁有多少錢，卻不知自己的錢置放在何處，找不著時便懷疑有人偷了您的錢，直到最後您在自己的錢包找到那張被偷的錢幣；您不滿地告狀說母親對您的不好，還說著母親對您的欺負。在事後我向母親求證時，母親只有無奈地搖著頭，說著根本就沒有這回事。

但您還記得自已是我童年的巨人，高大的身子常把我背在您的頭上看著世間的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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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一直擔憂著自己的健忘。

從什麼時候開始，您發現自己老是忘東忘西，老是重複地問著母親同樣的問題，問得母親都惱著說：「老番顛！」。當下的您雖然頗覺委屈，但不過一會卻又興致勃勃問起同樣的問題，就像個快樂的老頑童。母親想陪同您去醫院做個診斷，卻又被您僅有的自尊斷然拒絕，落得您自己胡亂猜想自己可能得了老人痴呆症，或是其他什麼的。

親愛的父親，聽著您如此出序的事項，令我想起斯氏紫斑蝶的遷移。

斯氏紫斑蝶，會在天氣轉暖的春天離開蟄伏越冬的幽谷，從台灣南端飛到北方，待得入秋時又經宜花東繞回南端。為了解開紫斑蝶遷移之謎，追蝶人會將幽谷內蝴蝶的下翅寫上密碼般的標記，然後在接下來的一年內，追尋牠們南北遷移的蹤跡。南部義工標放在紫斑蝶身上的密碼，可能在經過幾個月的飛行後，清晰有力地在北部及中部義工手上透露著紫斑蝶的生命證據。

紫斑蝶艱辛地飛往北部尋找產卵的羊角藤新生的嫩芽，為了生命的延續而展開長遠的跋涉。沒有人知道，小小的紫斑蝶是如何記得回家的路。牠小小的身軀，如何記著與生俱來的意識？牠又如何知道陽明山區的唭哩岸山擁有最大面積的羊角藤？

幽谷內的數十萬隻紫斑蝶，有部分帶著追蝶人用油性筆小心撰寫的密碼，為我們揭示生命的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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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您一定是心有不甘，才拒絕承認患病的可能吧？老人痴呆症在這年代早已不是什麼新聞，但對曾經與您如此親暱的我而言，依然是個不小的憂慮。

父親，您是怎麼失落自己的密碼呢？那組記憶的密碼，曾是您最引以為傲的寶藏。以前常聽您提起，自己超強的記憶力，很多經過您評閱的資訊，都化為您個人獨特的知識，可以隨時開啟；而我反落得您的譏笑，讀那麼多書卻什麼東西都沒有記上心。

為了了解您的病況，我試著根據母親說出的症狀搜尋相關的資訊。親愛的父親，您一定很納悶，自己怎麼可能會跟您不曾見過的阿茲海默醫生扯上關係？這位遠在德國醫生的發現，宣告的診斷竟殘酷地與您的現狀有某些符合。在他的《親愛的，我把自己給弄丟了》著作中，奧古斯汀太太在寫不出自己的名字時，只曉得重覆地說：「我把自己弄丟了。」這麼一句話。

多麼令人心酸的徬徨啊。

在他的顯微鏡之下的檢視，逝世的奧古斯汀太太的大腦異變成神經原纖維叢及類澱粉斑，這會逐漸讓人喪失記憶，並出現語言和情緒上的障礙，在生活受到極大的不便。親愛的父親，您的腦子是不是也將會如此？您血液內的巨噬細胞是不是正在蠶食著您原來的記憶呢？

有時我不免自私地想，您的健忘會不會只是一個籍口，好做為一個催促我回家的理由？我也知道，每次的回家都是逗留短短的時日，便又急忙忙地離開了。我不在您們兩老的身邊，做起什麼事來總是不太方便，您必須常常拜託朋友幫忙解決一些做不來的事。對於自尊心比別人都強的我的父親，我知道這是您難以開口的。

加上近來治安的敗壞，讓夜晚的您總是容易驚懼，這當然離不開那次家裡進賊的緣由。什麼時候單純的環境變得如此複雜，讓人民都無法睡個安樂覺？那天凌晨兩個操著口音甚重的盜匪，矇著臉破壞側庭的窗子進入家裡，把從睡夢中嚇醒的您們捆綁起來，在家裡放肆地搜括；時不時用著刀子架在您的脖子上，脅迫您交出家中值錢的款項，迫於生命安全的威脅下，您顫慄著交出家中收藏的餘額。

我知道的，當時您一定會想，如果我在家或許會多一份力量；或是賊子會考量做活的難度，而不得已作罷。雖然我心裡暗想，搞不好我當晚睡死如豬，等得醒來也成為予取予求的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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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可以解釋紫斑蝶如何知道自己遷移的路徑，或許就是所謂的生物本能。當從蛹羽化成蝶時，牠已經知道自己的使命，及產卵的地方。為了避免成為大自然弱肉強食下的物品，牠們從毛毛蟲時期就在體內累積毒素，這樣的生命密碼得以讓大多數的掠食者敬而遠之。但牠沒想到再慎密的程式都有被破解的危機，體內的毒素反倒讓牠的天敵「寄生蜂」演化出解毒酵素，成為自己的頭號殺手。

究竟寄生蜂是如何窺探紫斑蝶的生命密碼而自行解開了答案，知曉用解毒酵素來對抗紫斑蝶體內的毒素？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把它當作是昆蟲的自我演化，這是一場生命延續的抗爭。

聰明的紫斑蝶遂採取多產的策略，每隻雌蝶一生可產下約百顆卵，以讓寄生蜂來不及對所有的毛毛蟲下手，就得以先行羽化。每年的遷移活動，先是幾隻蝴蝶隨著上昇氣流陸續飛出，一隻跟著一隻，到後來形成萬紫飛騰的景象，牠們會依循體內生物時鐘，進行大規模的蝶道列隊北返。

父親，您仔細想想，這不是一件神奇的事嗎？紫斑蝶可以完成不用經過別人的教導，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及方法。我曾看著幽谷的紫斑蝶，牠們停憩在每一棵樹的樹葉、枝幹、籐蔓上，整顆樹掛滿了合翅休息的蝴蝶，厚實的枝椏被掛滿的蝴蝶壓到下垂，您想想，那是一種多麼震撼的紫色啊！我多麼想跟您分享，成千上萬的紫斑蝶揮舞著紫色翅膀的斑蝶，在陽光下鱗片折射出如一片紫光飛出山谷的情景。

眼睛所見的，都是蝴蝶。

在每年這樣的旅程中，紫斑蝶如何調整自己前進的方向？從台灣最南端一直到北端的漫長距離，牠是如何保持航向呢？父親，您知道嗎？根據最新的研究顯示，原來紫斑蝶會利用自己和太陽的相對位置來調整遷徙路線。

我想，陽光可能是紫斑蝶的解碼器，就像第四台那般提供正確的訊息，使電視的天線得以接受飄浮在空中那肉眼看不見的電磁波。或許因為如此，紫斑蝶可以在旅途中，不斷確認行進方向而不致脫離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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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偶爾憂鬱地偷偷在電話裡跟我說，近來您就像轉性了般，很多簡單的基本常識，都要再三跟她確認；本來該是由您處理的事都推給她決定，這與年輕的您是多麼地迥然不同。

親愛的父親，其實我是知道的，你害怕曾是巨人的自己，轟然地倒下。但您又害怕成為他人口中的「老番顛！」，便常無來由地發著脾氣，或者您只是在氣惱自已？氣惱自己的記憶衰退如此？

唉，這樣的恐懼怎叫您承擔過來呢？

「孩子大了，終會離開自己身邊的。」那次，聽您笑著跟登門造訪的朋友聊起。我不經意地偷瞥到閒談間的凝聚在您額上的陰霾，那樣的笑聲中，我聽出幾許無奈與不捨。不知您的內心可曾感到後悔，當您想著朋友那中學就不再繼續深造的小孩可以長期陪伴著他的雙親，而我就像很多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一樣，反而一直流連在外。陪坐在席間的我尷尬地陪笑著，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應對。或是不知可以說什麼吧？

偶爾回想也確是無奈，您原希望孩子可以有更輕鬆的安樂茶飯，但待遇稍好的工作都在離家很遠的城市。我想再怎麼圓滿的人生，都會有些缺憾。

親愛的父親，您有見過蝴蝶上的密碼嗎？如果您見到了，您可以解讀裡頭要傳達的信息嗎？那個特殊又神秘的符碼，必須經由系統多次的交叉比對或通聯才能明白標示者的時間地點。紫斑蝶在島內長達三個月至半年的遷徙裡，這謎樣的時間等待我們去尋找答案。

父親，您的腦裡是不是也遺失了原來的密碼？那造成您記憶衰弱的根由，根據現下的研究，是腦內的一種神經傳導物質—也就是乙醯膽鹼的大量流失而引起的。因此，我們必須想個法子，解開您腦內的酯解脢的密碼，來改善您異常的行為。

親愛的父親，我們來煮咖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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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的標放，必須經過紫斑蝶的遷移探索及其行進路線訓練，才可在歸納系統內標示。若是毫無規則胡亂為紫斑蝶寫上標記，這將是國內蝴蝶的一大浩劫。

在為斯氏紫斑蝶標記的時候，必須輕柔快捷地把清晰而小的字體標示在紫斑蝶兩面腹翅的下翅中；這是因上翅主導飛行，若不慎加重力道造成蝶翼的受損，紫斑蝶將無法長期飛行，甚至因為飛行困難而失去標記的意義。

以前的紫斑蝶在生活裡隨處可見而有「垃圾蝶」的稱呼，多到根本就不會有人在意牠的存在。在台灣還有蝴蝶王國美譽的時候，因經濟而發展出以蝴蝶標本製作手工藝品的「蝴蝶工業」。聽說那個時候的捕蝶人可以在一個蝴蝶谷中採集十幾萬隻的紫斑蝶，卻依然不見蝴蝶的減少。

那時候的人們天真的想著，不管人類的如何發展，紫斑蝶會仍然繼續地存在。反正牠們就多得像垃圾一般。於是整塊的棲息地被夷平改成停車場，若牠們消失就給個物競天擇的理論，反正經濟永遠走在文化的前頭。

我的父親，您知道嗎？幸好還是有人熱愛這塊土地，為紫斑蝶發起標記及追蹤的計劃。超過八萬隻帶著身上密碼的紫斑蝶，為台灣留下生命的見證，也標示出世界唯三的紫斑蝶道。

因為密碼，我們得以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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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美國一項研究指出，咖哩所含的薑黃素可能可以有效抑制阿茲海默的巨噬細胞，並清除病患腦內因乙醯膽鹼樣蛋白而形成的班塊。或許薑黃素可以解開阿茲海默留下的密碼，我想。

只要有一線希望存在，我們就不應該放棄。父親，在我還是小孩的時候，我知道您對我的疼愛，雖然您從不說出，還記得小時候我掉了錢包那回嗎？您陪著我沿著走過的路一直找，走在火毒的烈日下，沒有發出任何的憤慨。那次有沒有找著遺失的錢包，我已經忘記了，但也不重要了，不是嗎？想不到這回是您掉落了東西，就讓我陪您一起找吧。

親愛的父親，我們來煮咖哩吧，讓我們在熱騰騰的咖哩置入鬱金根、丁香、洋茴香、大蒜等香料，成為對抗阿茲海默的能量。

那個能量配合著我，在迴路百轉的填圖遊戲內，在熱氣騰騰的咖哩前，在用腦活筋的益智活動裡，我們終將尋著您所遺失的密碼。

--於2007年12月30日刊登於星洲文藝春秋
--獲第二十屆梁實秋文學獎散文佳作

p/s：可惜捉不到衣谷化十的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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