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盤記事

芭裡的寮子有一井圈，圈裡存集著落下的雨水，圈外有飛翔的蜻蜓。

父親在等待著。等待井圈的水再度盈滿，好為芭場再打一次藥水。思緒的水面平靜像這圈井，倒映出我的影像及一些情事。依稀記得上次野草還沒擴張到記憶之外的面積，父親獨自一人打理芭場，人力揮鋤的速度遠遠追不上雜草生長的頻率，上星期才清除完畢的區域，現今又是一片綠意昂然，彷彿汗水的滴落更滋肥了野草。

「汝得閒就多轉唻，崖一介人做不晒啊！」我與父親在寮子下稍息，空氣浮躁著悶熱的情緒，父親的客語伴隨著香箊一樣飄散。這草長得真快啊！我心虛地應著。寮子上方，仍然挂著赤道的日頭，現在不過十點多，怎熱得好似中午那般，想是溫室效應的傑作。鹹濕的汗水濕透我的衣服，我可以想像父親在烈日底下勞作的情景。

其實我對這樣的場景是再熟悉不過的，打從童年就被要求幫忙家裡的工作，常是班上同學還窩在溫暖的被單時，我就已經被迫提著一張惺忪的睡眼去膠園，無他，因膠樹這種植物的乳牛──的乳汁只在早晨流出較多，一旦太陽出來溫度上昇，流出的膠水則減緩，所以我是從小就知曉「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這個道理。通常在工作之後，回家的餐桌上都可見到鹹菜，或許從食物上可看出客家的母親勤儉持家的一面。

這些鹹菜都是母親親自曬乾或醃漬的，以長期保存食物。「有食當思無食之苦」，這是母親常說。或許這跟過去客家人生活不安定有莫大的關係，也因應客居偏遠的關係，在山區臨時購置食物不易，遂發展出這樣一套獨有的技巧。母親的醃漬被公認為家族裡的一個絕活，從普通的醃鹹菜，醃大頭菜．．．到醃山豬肉都不一而足，真可說是可以開家漬物店。

據說鹹菜頗受青睞還有另一個意義，就是農事工作在流了滿身大汗之後，它可以快速補充所需的鹽分，想想還真有點道理。或許工作量大的關係，客家的主食都跟米脫離不了關係。還記得童年的自己，常是穿著漿洗過的衣服，坐在屋簷下喫著一碗公的撈飯，耳朵還可以聽見鴨寮的蕃鴨在享用漿洗過衣物的米湯；小時候不懂其中的意義，愈大愈明白其在經濟上的高效率。

可惜這在母親身體狀況愈來愈走下坡後，家禽也就慢慢淡出家園的記憶。

我走近井圈，原想淘水來洗手，赫然發現裡頭竟然有蜻蜓的幼蟲水蠆在捕食著大肚魚，在這由雨水儲集而成井圈，這些生命是如何出現的？無怪乎剛剛一直看到蜻蜓在飛翔。我納悶地問著父親這是怎麼回事，父親也不知其所以然，只淡淡說了聲「自家來的」就去工作了。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生命會自己尋找自己的出路？

想我祖父堂年原是唐山的一個客家小伙子，生不逢時地面對著饑荒及戰亂，迫不得已只好下南洋尋找活路。他原以為只是遷徙在這做個短暫的過客，那知卻在這成為了歸人，日久即為家啊。從此他的子孫都將在此生活，並以此作為一個據點繁衍開去。

雖然祖父在我還未出世前就已仙去，對他的印象也就只是活在伯父口中的記憶；猶還記得的是穿著藍布製成素樸大襟衫的祖母，是什麼樣的精神，讓她一個女人在異地撐起一個家？我猜想很大的一個可能，是種客家人的「硬頸」精神。其實她那時也沒有退路，下面有五個嗷嗷待哺的小孩，現實壓得她只能往前看。是幸也是不幸，因為這樣的生活使她們免於閩南的纏足，然窘於環境的艱辛讓所有客人不分男女老幼都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勞動力，想我還是幼童時就被帶往膠園幫忙就可窺見。

在古早時，因醫療及物質的貧乏，凡事靠勞力的客家社會，要把一個孩子養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客家有句「娘親度子苦難當」，正是一語中的。想我嬰兒時是個藥罈子，常常讓父母擔驚受怕，真是罪過。那我現在來芭場幫助父親，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想著想著，這彷彿是我的責任了，手上的鋤頭也鋤得愈發有勁。

那時我們鄉村流行把不好帶，或常生病的小孩過契給神明，希望神明看在小孩是他契仔的份上，庇佑他順利成長。而我也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過契給村外的譚公爺。在很多很多年後我才知道，譚公廟中供奉的主神是譚峭，在道家中號稱紫霄真人，在天后廟還未普及時就已是海上安全之神。之後又因沿海的客家人南來謀生，把譚公的精神也帶了下來，在馬來西亞建立起譚公廟。現在每一年的生日，母親都會替我向契爺上香，裊裊輕煙中飄散著的不僅是感恩，也是客家人的信仰文化。

原來很多細小看似不起眼的東西，當溯本追源時都是個值得再三回味的故事。

「鈴！」感謝科技的進步，即使在膠園也可以使用手機。瞥見來電顯示，是母親打來的。母親近年來身體衰竭，從糖尿病一直併發至腎病，偶爾還有昏倒的紀錄，因為父親即使是在芭場都會隨身帶著手機，以讓母親可以第一時間聯絡他。其實我是知道的，父親是很心疼母親的，雖然他不會用言語說出來，但從他對母親呵護的悉心，我想有什麼東西是一直在教育著我的，身教比言教更有力，不是嗎？忙不迭接通後，母親在那頭叫道：「還不轉來啊！等家下不是要上吉隆坡？崖煮了竽頭扣肉，快滴轉來吃。」

我看著蜻蜓弓起尾巴，攀在井圈內點水。我知道的，不管牠原本來自何方，牠的後代都將飛滿這片天空，如那辛勤的客家人一般。

--獲得2008“客家情，客家心”的全國徵文比賽優秀獎
--2009年2月9日刊登於中華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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